日期：2011-12-02 10:59:05

　　第二十章 盟主当监工
　　一、仙鹤
　　在鲁国内乱的同一时期，卫国和邢国却遭到了北狄的永远无法复原的蹂躏。
　　这次战争已经远远超出了普通的侵犯。尤其对卫国来说，它不仅仅只是抢劫和掳掠，而是一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

　　这次屠杀甚至使北狄首领瞍瞒的野蛮兽性得到了餍足似的满足。他在毫无损失的情况下撤回草原后，很多年里没有再挥师南下。
　　这次人间惨剧的发生应该全部归罪于卫懿公。这不仅仅是因为他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饲养仙鹤上面，而是他对他本应负责的一切完全不负责任。哪怕稍微分点心花点心思在他本分的事情上，也许结局就没有那么糟糕。
　　可是卫懿公没有这么做。
　　实际上，很多君王都有特殊癖好，比如齐桓公和楚文王，都对女人、游猎和享乐有着超乎寻常的爱好，可是卫懿公在这方面走得太远了。他已经不是人间的国王，而是仙鹤世界的君主。
　　卫懿公和王子颓对禽兽那溺爱似的情感从表面上看是一样的，实际上两者完全不同。王子颓把情感投入到牛身上，是一种逃避现实的自我放逐，而卫懿公对仙鹤的不顾一切的钟情，则是一种性变态似的不可救药的迷恋。
　　在北狄没有出兵进攻卫国之前，在卫国处于安定无事的和平年月里，在卫惠公死去，卫懿公即位后，卫国除了在卫懿公即位初年因卫惠公的罪过被齐桓公讨伐过一回，再来没有人来打扰过他们。边境那边的丛林幽寂、神秘、充满生机和野趣。卫懿公不相信会有什么东西会突然从那边冒出来威胁他的生活。
　　在毫无忧患的和平年代里，卫懿公把养鹤变成了一项全民参与的行动。整个国家的人都为他和他的仙鹤王国提供永不枯竭的生活必需品。
　　他的仙鹤全都有官位和俸禄。他根据仙鹤的鸣叫清澈与否、体态优美与否、舞姿雅致与否和色泽纯洁与否等几个标准把它们分成两个等级。上等仙鹤的官位是上大夫，次一等仙鹤的官位是士大夫。

　　饲养人员拿的也是国家官员的俸禄。
　　好多高级官员对此忧心忡忡，尤其是石祈子和宁速，他们曾劝谏过卫懿公无数回。
　　可是卫懿公根本不听。
　　“有什么好担心的，”卫懿公不以为然的说，“国家大事不是有你们吗？”
　　“成百上千的仙鹤和大夫一样的待遇。”石祈子和宁速忧心忡忡的劝谏，“百姓们都承受不了了。”他们不敢想象未来会发生什么事。
　　卫懿公更加不以为然：“我的国家那么大，再多养几千只仙鹤都负担得起。”他神情乐观的对两人说，“至于其他事，有你们这些大臣在，我还不放心么？”
　　卫懿公从自己的话里找到了新的目标。他要饲养更多的仙鹤。
　　于是捕猎仙鹤成了更多人赖以生存的职业。成群结队的为了糊口而回归到狩猎时代的人出现在荒野和意境优美的河川，而潇洒自由的仙鹤却越来越稀少。
　　卫懿公不只是爱仙鹤的外在的美和潇洒的体态，他对仙鹤的生活习性、成长期、历史渊源和内在的美的本质以及那非同一般的象征意义都有着精深的学问。
　　“它们呀，要长一千六百年才定型呢。”卫懿公在给新见面的人介绍仙鹤的时候，老是兴致高昂的用这句话开头，“你看它们，”他洋洋自得的指着那些悠闲的上等仙鹤说，“脚高节疏，凤翼雀毛，眼睛外鼓，眼珠赤红，背像乌龟，肚腹像鳖。它们是仙鹤中的上品。它们就是神仙的坐骑。”卫懿公老是用这句话结束他的炫耀。

　　瞍瞒的出现使卫懿公与仙鹤共享安乐的生活永远结束了。
日期：2011-12-02 10:59:55

　　二、民心涣散
　　山戎被齐桓公扫荡似的讨伐的那段时间里，经常有山戎逃散的士兵流亡到西边，投靠北狄的瞍瞒部族。这些劫后余生的神情沮丧面容疲倦的士兵出于某种报复心理，全都向瞍瞒造谣说齐桓公接下来的目标就是北狄。
　　“他会把我们北方所有的部族都夷为平地。”这些士兵摆出一副危言耸听的神情，添油加醋的说。
　　经过许多年的无人侵扰的耐着性子的发展，瞍瞒的实力已经很强大了。他和有所有戎狄部族一样，一强大起来后，就不把中原的人们放在眼里，觉得他们懦弱而胆小，而且对中原那些瘦小的男人的女人和财产有着不可遏止的占有欲望。
　　瞍瞒决定先发制人，狠狠教训中原一顿。
　　于是，在卫国边境那边的黑魆魆的森林中，突然冒出数不清的面目狰狞奇装异服的呼呼喝喝的怪物。在他们的马蹄踏过之后的每一个村庄和城镇，全都只剩下灰烬、废墟和尸体。女人和财产则全不见了踪影。在阴风惨惨的夜晚，血淋淋的废墟到处都会传出仿佛来自地狱的痛苦呻吟，飘散在夜空中，压抑得令人窒息。

　　蛮族的死亡风暴已经席卷到萤泽了。卫懿公在快报的接连不断的压迫下乱了方寸。他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慌。本来，他还未有想过要从仙鹤王国的迷梦中醒转过来。和仙鹤朝夕相处这么多年，卫懿公一直相信它们是无所不能的。“它们是神仙的坐骑。”卫懿公老是梦呓似的赞赏说。
　　可是，在这次平地惊雷般的突如其来的灾祸面前，卫懿公却猛然惊醒了。现实突然从他平静如镜的生活反面翻转了过来，以一种丝毫不留余地的残忍姿态伫立在他面前。
　　他的人民，包括士兵在内，尽管已经吓得目瞪口呆，精神错乱，可是，他们宁愿四散逃亡，也不愿意为卫懿公效力。他们对国君的不满情绪像府库最角落里落满灰尘的什物，积压得太久太深。现在。他们终于可以把蚀入骨髓的怨气发泄出来了。他们愿意承担国破家亡的悲惨命运，也拒绝为那个从未有想到过他们而此刻却要利用他们来效命。他们要用这种扭曲的方式惩罚自己的国君。
　　“有一种东西可以抵制北狄的侵犯。”他们气呼呼的说，“我们是毫无用处的人。”
　　“是什么东西？”卫懿公急得心里像有成千上万只白蚁在咬啮。他一时没有听出百姓语气里饱含的讽刺、嫉妒和愤怒的情绪。
　　“仙鹤啊，仙鹤无所不能。”
　　“寡人知错了。寡人把仙鹤全放了。”卫懿公羞赧的说。他的脸上带着负疚和惊慌的神色。
　　可是，经过年复一年的豢养，仙鹤已经丧失了乘风而行的飘逸天性，变得恶俗不堪了。它们眷恋打理得勤脏得也快的活动范围狭小的园圃，不愿意离开。它们不再向往山崖、河川和自由。
　　宁速也急了。百姓们无一例外全选择了逃亡。他们拒绝为国君披甲上阵。
　　直到国君悔过的消息在人心惶惶的空气中弥散开去，宁速才勉强集合了几千人。
　　实际上，这些人都是平时心肠软而且毫无勇气的那一类人。宁速从他们那优柔寡断的眼神里就已经看出了他临时召集的这支军队毫无取胜的希望。宁速把内心的绝望很深的压抑着，用他自己都不相信会有效的慷慨激昂的语言试图激起他们的勇武精神。
　　心碎了的卫懿公决定亲自出战。他像被抛弃的人那样，以一种自暴自弃的自残心态悲壮的对宁速和石祈子说：“朝歌城交给你们了。我不胜利就不回来。”
　　卫懿公这种自我放逐的任性而又绝望举动深深感染了石祈子和宁速。他们含着悲伤的泪水咬着牙齿神情庄严的答应了卫懿公。
　　宁速把这盘散沙似的队伍交给了卫懿公临时任命的将领孔渠。为了树立威信，增强军队的约束力和战斗力，孔渠动用了严苛的军法。

　　他弄巧成拙了。
　　百姓受不了孔渠的严肃的军纪。实际上他们算不上军人，也未有把自己当做军人。在死亡气息笼罩在心头的混乱时刻，他们的同情心只是回光返照似的昙花一现，在可恶的严苛军法的打击下，迅速被怨恨和懊悔取代。
　　卫懿公在行军途中的一个心神不宁的夜晚出营巡视，听到军营中有人在用悲伤而愤怒的音调，在低声哼唱着抱怨的歌。他沮丧的发现：军心原来早已涣散了。
　　绝望得过了头了卫懿公已经不在乎这些了。他已经不害怕死亡了。仙鹤王国消失了，人民也抛弃了他，他无动于衷的反问自己，活着和死亡到底有什么区别呢？他想不出有什么区别。这样一想，卫懿公的心境竟然出奇的平静。
　　突然，卫懿公欣喜的发现，原来不知是从哪一天起，他被仙鹤影响了。仙鹤精神在不知不觉中成了他的人格气质。他豁达了，他超越了。他是一只人形化了的仙鹤。他像娴静的仙鹤一般，享受着最后的夜的宁静。他甚至想去赞扬黑暗中忧郁的歌者。想到自己的贸然出现肯定会惊吓到他，卫懿公又放弃了。夜晚阒然无声。卫懿公没有掉进回忆往事的怀念的陷阱，也没有感到临战前的恐惧。他仿佛听见遥远的夜空中有仙鹤高亢的鸣叫声，随后他的整个人，整个身体，整个意识，整个神思，都化成一缕渺渺不绝的虚无的气流，追随若有若无却清晰得要命的仙鹤的鸣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