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原版的中国革命。到北宋时，王安石对于国家和人民的关系已经有十分清醒的认识：
　　百姓所以养国家也，未闻以国家养百姓者也。
　　——王安石《再上龚舍人书》
　　而苏东坡对于国家和君主的关系，也已经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夫天下者，非君有也。天下使君主之耳。

　　——苏轼《御试制科策》
　　到明清之际，黄宗羲已经说出了这样的话：
　　古者以天下为主，君为客，凡君之所毕世而经营者，为天下也。今也，以君为主，天下为客，凡天下之无地而得安宁者，为君也。是以其未得之也，屠毒天下之肝脑，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产业，曾不惨然，曰：我固为子孙创业也。其既得之也，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乐，视为当然，曰：此我产业之花息也。然则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向使无君，人各得自私也，人各得自利也。呜呼，岂设君之道，固如是乎……岂天地之大，于兆人万姓之中，独私其一人一姓乎？！

　　——黄宗羲《明夷待访录》
　　顾炎武则已经说出了这样的话：
　　为民而立之君，故班爵之意，天子与公侯伯子男一也，而非绝世之贵；代耕而赋之禄，故班禄之意，君卿大夫士与庶人在官一也，而非无事之食。是故之天子一位之义，则不敢肆于民上以自尊；知禄以代耕之意，则不敢厚取于民以自奉。不明乎此，而侮夺人之君，常多于三代之下矣。
　　——顾炎武《日知录》
　　在董仲舒、苏东坡、黄宗羲、顾炎武们的潜意识中，君主其实已经只是一个高级经理人，而没有道理成为人民和土地的主人，干得好就继续干，干得不好就应该下台。先哲们显然从来就没有把君主制度等同于、局限为一家一姓的某一皇朝，而是将其看作一个不断变化、不断更迭的过程。也就是说，当时人们评价朝代更迭的标准很可能和后人不一样，当时的儒家思想也根本就不是后来那种谁当了君主就把谁当作不可选择的父亲、就无限忠于谁、誓死捍卫谁的奴才主义。否则，何来如许以天下为己任、对历史负责任、振烁千古的大雅之言？！更何来辉煌的中华古代文明？！

　　但是，这也仅仅是先哲们的思想，是漫漫长夜中一闪而过的电光石火。宋以前的情况还好一些，自儒家思想被改造成为保皇思想之后，这些伟大的思想就迅速被淹没在三纲五常、忠臣孝子的茫茫大海中了。至于黄宗羲、顾炎武，改革以来其实才是他们知名度最高的时候，在当时，能有几人知晓，更能有几人知晓他们的思想？！
　　中国人绝非不能依靠自己否定君主制度，绝非只有借助欧洲思想才能完成这一政治进步。但是，仅仅依靠自己，在当时肯定不行；仅仅依靠上边谈到的思想，也不行。这已经是历史事实。就是说，仅仅依靠自己的思想否定君主制度，我们也许还得在黑暗中继续摸索一段时间。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还是得感谢那些扭曲了中国历史的欧洲理论。

　　但是，这绝不是因为中国人的思想能力有问题，更不是中国人天生离不开皇帝。在经济制度层面，主要原因是分散的小农经济在政治上不能适应庞大的统一君主国家的要求、不能自组织而需要被组织、不能民主而需要君主；反过来，一次次争夺统一君主国家领导权的战争又一次次将逐步发展壮大的小农经济打回原点。在政治制度层面，主要的、基本的原因是因为中国人自秦以来渐次被剥夺了思想权力，自明以后则基本没有思想权力。

　　没有思想权力的民族在政治上极易成为那个摸象的盲人。
　　所谓没有思想权力，并不是不许思想、也不是不会思想，主要的是不许说出来、不许交流。
　　说出来，是自己整合；交流，是互相整合。交流，是思想的唯一翅膀，又是整合思想的效率最高、成本最低的方式。
　　不许交流的思想就好似盲人摸象。某甲认为是一堵墙，某乙认为是一根柱。长期不许交流的思想会渐渐沉淀为结晶体，也就是自然地相对固化，也就是自然地趋向极端。世界上明知不对还顽固不化、坚持极端的人应该是极少数，多数都是因为不能交流而无意识的趋向固化、趋向极端。
　　当他们面临政治实践的时候，各自怀揣已经成为自己长期思想结晶的、彼此难以融合的、甚至可能是极端的那堵墙或那根柱、怀揣强烈的民族责任感，就必然会为自己的思想结晶而上疆场、彼此弯弓月。暴力斗争的需要又会推动他们各自回头向老祖宗寻求帮助，几千年的暴力斗争历史便成为他们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思想宝库。他们的胜利就往往成为一种偶然。谁善于向古人学习，谁就善于斗争，谁就善于胜利，这就不免表现为政治上的倒退。既往列位已经在中华文明发展历史上稳定地占据了一席之地的政治领袖们，或多或少都留下了这样的足迹。某甲胜利，便会充满信心地在中华大地上建设一堵墙；某乙胜利，又会充满信心地在中华大地上建设一根柱。然而，无论多么伟大的墙、还是多么伟大的柱，都不是象。人们迟早会意识到这一点，又会推倒对方的墙或柱，重新建设自己的柱或墙。在这个过程中，便是数以百万计、数以千万计的流血牺牲，便是中华民族有限资源的巨大浪费，便是我们的渐次落后……

　　这便是不许交流的代价。长期不许合法的、经常性的交流，必然就是非法的、爆发式的交流；长期不许以语言交流，必然就是阶段性、暴发式的以刀枪剑戟交流、以鲜血交流……
　　一念及此，真不禁悲从中来，潸然泪下……
　　我的不屈不挠、愈挫愈奋、前赴后继、视死如归、不断革命的伟大先人们……

日期：2009-10-31　21:42:52

　　73、中国君主社会朝代更迭模式最大的缺陷是你死我活、容易趋向专制而很难趋向共和
　　君主社会的朝代更迭分为三种模式，每一种模式的特点我们已经讨论。但又需要将其看作一个整体、作为一个大类的社会现象加以考察。
　　当我们把君主社会的朝代更迭作为一种社会现象加以整体考察的时候，又会注意到许多共同之处。其中较为突出的是，尽管有相当长时期是以温文尔雅政变的方式实现朝代更迭，但作为整体，仍然是一种不可否认的、特点颇为突出的、你死我活的朝代更迭模式。
　　前边谈朝代更迭成本的一节，已经可以从宏观层面说明这一点。这里再从历代皇朝末代君主的下场这样比较微观的层面稍加展开。
　　历代皇朝末代君主的下场大都较惨。如果挨个介绍，太血腥气，篇幅也会太长。所以，换个办法，只简单介绍能够算作寿终正寝的，能够反过来证明这一小节的观点就算。
　　第一个寿终正寝的，是西汉末年的实际最高统治者、太皇太后、王莽的嫡亲姑姑王政君。西汉末年最后几个皇帝都是小孩子，真正的君主就是她。这老太太其实还是蛮有帝王气量的，哀帝继位后为了避免新老外戚闹矛盾，她很是大度地直接命令王莽辞职。但在关键的时候又很有杀伐决断，哀帝去世前，她又很不客气地直接出面迫令哀帝将军政大权交给王莽。她老人家唯一没想到的、一定是王莽居然真的要当皇帝，自然很不高兴。可有的资料说她后来是忧郁而死，也不大像，享年84岁，史上第一高寿皇后还忧郁而死，比她短命的又该是什么毛病？！结合孺子婴的下场看，这应该是王莽允许或希望的结局。个中原因，有亲情，更重要的还是远古朝代更迭传统做法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