寤生仍然是不动声色地说:“不亲不义之人,就算有人依附他,也不过是加速他的灭亡。”
段在没有任何约束的情况下完成了战争准备。他写了一封信,派人偷偷送给武姜,约好某年某月某日由武姜开启新郑的城门,放段的大军入城。
送出这封信之后几天,他便带着造反的部队从京城朝着新郑出发了。和当年离开新郑一样,他的心情既轻松又愉快。在他眼里,哥哥寤生虽然是个老好人,但是智商未免太低了,显然不适合坐在君主的宝座上。
但是,他错了。他狠狠地弄错了两个问题:
第一,寤生的智商一点也不低。
第二,寤生也不是一个老好人。
他不知道,那密信在送到武姜手上之前,先被送到了寤生那里——信使既是段的亲信,也是寤生的间谍。自打段搬到京城去居住,他的一举一动,就从来没有逃脱过寤生的眼睛。
寤生不止提前知道了他要起兵的消息,甚至连他抵达新郑的时间都摸得一清二楚。
寤生在看到那封信之后,闭上眼睛,做了一个深呼吸,轻轻地说了四个字:
“是时候了。”
他把大夫们召集起来开了个简短的军事会议。出乎公子吕们的意料,这次会议上寤生表现得一反常态,三言两语便分配好任务,井井有条,丝毫不拖泥带水。
根据寤生的安排,公子吕带兵车两百乘前往京城附近埋伏。等段的大部队走远了,公子吕突然杀出来,兵不血刃地占领了京城。
京城被攻破的消息很快传到段的队伍里,段立刻陷入了前退两难的境地。如果继续前进,新郑已经有准备,偷袭肯定是不成的了,强攻则毫无胜算;如果打道回府,后路被抄,京城已经易手,公子吕防备周密,再夺回来几乎没有可能。就在段傻了眼的那一阵功夫,他手下的士兵发生动摇,呼呼拉拉跑了一大半。
仓惶之中,段带着几名亲信逃往鄢城,又辗转逃到自己的旧封地共城。
共城只是区区小城,抵挡不了寤生的大军。眼看城门将破,段哀叹一声“老姜害我”,拔剑自刎。
一场蓄谋已久的造反阴谋,转瞬间宣告失败。
段逃到共之后,寤生有没有乘胜追击且致其于死地?这个问题在历史上有较大的分歧。在阐释《春秋》的三本传记中,《左传》只记载段逃到共城的事,没有明确的下文,但是从后来寤生的一些言行分析,段似乎没有死,而是逃到别的国家,过起了流亡的日子;而《谷梁传》和《公羊传》则都认为寤生杀死了段。《史记》对此的记载也语焉不详,只写到段逃到共城就草草收笔,没有后文。冯梦龙先生的《东周列国志》倒是言之凿凿,说段是自杀的,而且寤生还亲自跑到共城,伏在段的尸体上大哭了一场,说:“傻弟弟啊,你这又是何苦呢?”
我个人的理解,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段系自杀也罢,寤生派人所杀也罢,当时就已经死掉的可能性比较大。
这位一心想取代自己的哥哥的人物,在历史上扑腾了没几下,就灰飞烟灭了。回想起来,他的命运好像一直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推动着,这只手似乎是母亲武姜的,又似乎是哥哥寤生的……
日期:2009-10-29 11:14:00
寤生如愿以偿地杀死了自己的弟弟。多少年来,他一直忍耐着,等待着,就是期待这一天的到来。
我们不难理解他为什么对段有这么深的仇恨。这种仇恨植根于他多年所遭受的不公平待遇中,植根于得不到应有母爱的失落感中。童年的阴影影响了他人格的形成。
在段一步一步走向谋反的路上,他有很多机会对段进行规劝。如果段不听规劝,他还可以用强硬的手段进行制裁。然而,如果那个时候就动手,他不可能将段置于死地,社会舆论对他不利。
他不怕段谋反,就怕段不谋反。
他像蜘蛛一样,一动不动地趴着,看着自己猎物一步一步走进自己布下的大网。只在最后一刻,他才骤然出击,而且一招致命。
段举起反旗的那一天,他在道义上获得了置段于死地的权力。没有人能指责他什么,包括武姜都无话可说。他已经一让再让,仁至义尽,无可挑剔。
然而,记载历史的史官却洞若观火地看穿了他的心思。
《春秋》记载这件事,只有六个字:
“郑伯克段于鄢。”
别以为这是平铺直述的记录。我们来听听《左传》对这六个字的分析:
第一,段以下犯上,违反了孝悌之道、君臣之义,所以直呼其名,以示警诫;
第二,寤生和段两兄弟相争,如同一国二君,分庭抗礼,所以用了“克”这个字;
第三,称寤生为郑伯,而不按惯例称为郑庄公(寤生死后被谥为庄公),是讽刺他没有尽到兄长的责任,不但不教育弟弟,反而养成其恶,这也说明他本来的动机就是想杀死弟弟;
第四,不写段“出奔共”这部分史实,是因为如果写了,好像罪责全在段身上了,其实寤生同样有责任,只是不好下笔罢了。
这就是所谓的春秋笔法,微言大义,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字都有其特定的含义与价值判断;该写什么,不写什么,都有其深思熟虑。
读史至此,喟然长叹,寤生固然歹毒,史官的笔触更毒!
*
郑伯克段于鄢的故事还有一段花边。
段造反失败后,寤生命武姜搬出首都新郑,搬到城颖去居住,临行还叫人给武姜托了一句话:“不到黄泉,咱们就不要相见了。”
黄泉,就是地中之泉。他这句话的意思很明显,不到死了埋葬到地下那天,他是不愿再见到武姜了。
没过几天他就后悔。
这种后悔,不能排除寤生打心里边对自己的母亲仍有深厚的感情,但更多是政治上的考虑。民意调查显示,全国上下对于国君流放母亲的做法一边倒地表示反对,寤生的支持率急剧下降至历史新低。而且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其他国家也知道了这事,对此纷纷发表意见,谴责寤生的行为,友邦人士,莫名惊诧!
大家为什么意见那么大呢?因为寤生的行为违反了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孝道”。自有文字记载的历史以来,我们的祖先就将“孝”作为一切美德的基础,当作一件非常神圣甚至是具有宗教意味的事情来对待。统治阶级也强调“以孝治天下”,将孝道上升为统治国家的理论基础,用以统领一切政治思想。孔夫子更是为这种理论基础提供了具体的逻辑论证,他说:“其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这就是说,一个人如果具备了“孝”和“悌”两种美德,而又热衷于以下犯上,这种情形出现的可能性非常小;一个人如果不喜欢以下犯上,而又总是想着扰乱社会秩序,这种情形就更是闻所未闻了。孔夫子的话说得有点拗口,但是说明了一个道理:统治阶级需要用“孝”和“悌”来维护自己的统治。
“悌”是指弟弟服从哥哥的美德,“孝”则是儿女服从父母的美德。寤生连自己都不能遵从孝道,将亲生母亲赶出都城去居住,又如何以身作则,劝导郑国的民众服从他的领导呢?
如果不及时做出补救措施,势必动摇政权的统治基础。
问题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何况是堂堂的国君?狠话既然说出去,想要收回就没那么容易了。
寤生很伤脑筋。
颖谷地方的小领主颖考叔前来朝觐国君。按照礼节,寤生请他吃了顿饭。每上一道菜,颖考叔先用荷叶将菜包起来,放在怀里(也不嫌烫)。
寤生白了他一眼:“还没开吃呢,就打包了?”
颖考叔诚惶诚恐地说:“您有所不知,小人的老母亲年纪大了,这辈子只吃过小人的食物,还没尝过国君赏赐的食物,我想带回去给她尝尝,让她也开开洋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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