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2-02-29 00:33:10

　　天子驾六博物馆
　　6.2双重威胁
　　专权主义与蛮族侵略本是华夏文明最主要的大敌，然而历史的吊诡就在于华夏文明时常需要借助一个威胁去解除另一个威胁。在此处，专权是以蛮族之名。当然，蛮族并不是幌子，而是真实存在的外患。魏特夫把所谓的东方专制主义归因于水利灌溉的组织需要，此论浮夸。若论组织需要，倒是华夏需要共同应对蛮族威胁之理由更为贴切。
　　且看中国最早的伤痕文学，如《诗经?采薇》中的诗句，“靡室靡家，玁狁之故。不遑启居，玁狁之故”。这就是说有家等于没有家，没有时间安居休息，都是为了和玁狁打仗。“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就是说征役没有休止， 哪能有片刻安身。“岂不日戒？玁狁孔棘”，意思是怎么能不每天戒备呢？玁狁之难很紧急啊。
　　楚国大夫伍举很清楚北方周天子的号召力，他说：“周武王有盟津之誓，成王有岐阳之嵬，康王有丰宫之朝，穆王有涂山之会”。但周朝的国防线如此之长，周王仍旧不得安枕，故他们的巡狩开疆也是迫不得已。康王屡伐鬼方，昭王亲征南方而身死汉水之滨。周穆王依旧如故，甚至不顾反对，强词夺理地攻打犬戎，结果只带回四只白狼和四只白鹿，不过周人的武功也在此时达到极盛。穆王既是在东征西讨又是在游历天下，其实要让天下知道有个天子并不能单凭口耳相传，还需“王旗招展”，西周戎生编钟的铭文中首次出现了“穆天子”的叫法，此真了不得。后来的《穆天子传》有个别名，就是《周穆王游行记》，东汉就有以“穆天子会见西王母”为内容的画像石，《竹书纪年》对此有记载：“穆王十七年，西征，至于昆仑丘，见西王母，乃宴。”“西王母”所代表的应是某个强大部落。至于昆仑，人迹罕至，鸟道才通，神话无疑。有研究称，周穆王西行之极点可能是吉尔吉斯斯坦草原甚至华沙平原，无论如何，穆天子已是中国通“西域”之第一人。

　　现在言及君王巡游，乾隆之下江南只能算较为晚近的故事，秦始皇也不是此风的首倡者，因为周代的昭穆二王早有此“雅兴”。屈原似乎无法理解昭穆二王的动机，他在《天问》中表达了疑惑，说周昭王南至荆楚，“厥利惟何？”而周穆王“环理天下，夫何索求？”屈原毕竟是第一文人，写诗本不为解答问题，但他所用“周流”一词却真是恰到好处。这“周流”把周游、巡狩、征伐以及这些行动的地理方位与持续状态都表现了出来。

　　所谓“天子驾六”，其实深处战时状态的周联邦就如同一辆马车，而诸侯就是拉车之马。我们之所以相信西周尚未分裂，就在于天下有一共主，天子威风立于马车之上。只有频繁的周流才能保持联邦体系不涣散。大禹作为周人的文化符号，其“九州行迹”之愈发清晰，多靠周王频繁的巡狩充实之。《墨子》：“禹东教乎九夷”；《史记》：“禹会诸侯江南”；《越绝书》：“（禹）爵有德，封有功”；《淮南子》：“（禹）施之以德，海外宾服，四夷纳职，合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新书》：“诸侯朝会而禹亲服之，故是以禹一皆知其国也”。……

　　故孔子作《春秋》，明明是践土之会召周天子来，他却仍用“天王狩于河阳”来维护天子的尊严。天子的每一次巡狩，都会带动一批部落鞍前马后，王师的每一次作战，自然也需要地方的策应与供给，周王甚至可以借某个作战对象来检验诸侯的忠诚，看看是否有“指哪打哪”的效果。启尊上记录了“启从王南征”的史实；而周宣王曾命召穆公伐淮夷，召穆公表现得很体贴，《诗经?大雅?江汉》有一段这样唱到——“长江汉水浩浩荡荡，出征将士威武雄壮。将士转战平定四方，大军胜利上告我王。四方叛乱均已平定，但愿周朝安定荣昌。从此再无纷争，我王之心宁静安详。”在得到宣王褒奖后，召穆公更是高呼“天子万年”。其实以天子之尊，为了维护礼之信誉，不得不动用王室有限的土地、财富奖励功勋，诸如共王和孝王。也正因为国库耗损巨大，宗周又需要不断地组织军队去掠夺新的奴隶与财富。“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论语?季氏》）后人在体味到孔子此语的重量之外，也需感悟其中的无奈！

　　在殷之后秦以前的时段里，中国实际上是没有君主专制政体的。而秦以后的中国人或许领教过专制主义学说、独夫专权现象以及天下为君主私产之类的言论，但国家大政里仍没有君主独揽乾坤的设计。古代中国既没有“王权不可侵犯”的教条，也不允许存在制度性的“独裁”。之所以用“专权”，就是因为主角未必就是君主，他还可能是后宫、阉人、外戚、军人等等。所谓专权，其实质是君权的越界扩张，不该他管的事他要管，也就等于抢回了先王分出去的权力。专权化的过程伴随着先王崇拜的加深，但专权对天子要求甚高，只是后来的君主越来越不像样，真可谓每况愈下。常说的“暴虐”，就是君权的不安分，既挑战贵族，又压抑国人“公民权”。倘若尊礼，君王的权限所达，是无所谓暴虐的。

　　由于穆王时期联邦制的空前扩张，“天下”的氏族之别更加弱化，而“天子”的王权倾国冲淡了刑的对外特征。文、武二王时期的献俘之风渐转为资源积攒。《吕刑》的诞生正式实现了刑的转化。穆王采纳吕侯的意见制定中国最早的系统的刑法《吕刑》（原本已失传）。这部刑法是对周初以来的刑罚实践的总结与修正，缓和了刑在转化进程中的矛盾，也为了应对专权加强的新形势。据西周中期的师旂鼎铭文，“不从王征”是一项军事犯罪，自有其诉讼程序与审判机关。至此，周王的专权化进入隐蔽的高丨潮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