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孟昶却有着文人皇帝的通病。他在位三十年,喜于奢侈游乐,懒于朝政,唯具雅好词曲,时而打毯走马,时而操弄方士房中之术。他常同臣下笙歌宴饮,锦绣阵里,玉臂交绕,浅斟低唱,销解了帝王应有的一腔英气和“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豪迈情怀。最终怯懦不能守社稷,成为亡国之君,这不能不说是皇权符号下的一种身份和角色的错位。
南唐后主李煜也是一个才华横溢,能书善画,具有多方面艺术才能的大艺术家。他在文学艺术方面的造诣是历代帝王中所罕见的。尤其是其词作,艺术成就极高,无论内容还是形式,都开创了一个词史上的新时期,因而在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然而,作为皇帝,李煜性骄佚,好声色,热衷于吟诗作赋,沉迷于佛教,不理朝政,疏于治国,在位期间对北宋卑躬屈膝,不断以金帛珠宝结宋朝皇帝欢心,但终不免为亡国之君。之所以如此,就是他的诗人气质太浓,感性战胜了理性。
亲手建国、亲手亡国的梁武帝萧衍也是个蔑视传统价值观念和世俗行为规范,喜欢按照自己喜怒好恶行事的人。他称帝后,不仅宣布佛教为国教,而且大修寺院,结果社会财富大量流入佛寺,大量劳动力成为僧尼,国家的人力、财力、物力都受到极大损耗,社会危机进一步加剧。更不可思议的是他自己多次舍身佛寺,表示要出家做和尚,不当皇帝了。但是每次舍身,最后都由群臣用钱赎了出来,赎身钱共花了好几万万文。
陈后主陈叔宝不是一个称职的皇帝,却在辞赋上有着很高的造诣,创作了许多辞情并茂的好作品,以《玉树后庭花》最缠绵悱恻,直陶醉得他不知今夕是何年,于是所有军国政事,全不放在心上。隋文帝杨坚派五十万大军南下灭陈,陈叔宝自信有长江天堑可保无虞,建康宫中,依然歌舞升平,日日宴饮如旧。前方的告急文书送到朝廷,他甚至懒得拆看,全都弃置一边,真是愚蠢可笑到了极点。杨坚后来知道这一情况,直骂陈叔宝是个“大活宝”。他是把陈叔宝当作皇帝来看待的,而在陈叔宝眼里,做诗度曲才是正业,兴趣也全在这上头,管理国家只不过是他偶一为之的“副业”而已。
就艺术天赋和才能来说,宋徽宗无疑是古代帝王中最高的人。他独创的瘦金体书法独步天下,至今没有人能够超越;在绘画领域,宋徽宗也当之无愧地可以跻身于中国历史上最优秀的大画家之列。如果没有坐上皇帝宝座,他绝对会成为彪炳千古、超绝一时的大艺术家,至少在中国书法和绘画史上,他会享有无可争辩的崇高地位。然而,他轻佻放荡,性好游玩,骑马,射箭,蹴鞠,无所不好;奇花异石,飞禽走兽,样样喜爱。他还经常轻车出游街市、郊野,异想天开地在汴京人工筑造一座方圆十余里的万岁山供自己游玩,为此派朱勔主持苏杭应奉局,四出搜求花石竹木,百姓家中凡有一石一木可供赏玩的,全被指名强取,最后竟然迅速演变成为全国规模的“花石纲”大劫难,最终导致北宋帝国走向败亡。宋徽宗的这些表现,哪里像个帝王?他不仅充满艺术家的浪漫情怀,而且只服从内心感受的召唤,凡事都按自己的喜怒好恶决定,让这样的人治理国家,能有什么好结果?
隋炀帝杨广更是一个典型的不知冷静、理智、理性为何物,为人处事冲动而情绪化,具有极为浓厚感性色彩的人。他确实能文能武,有勇有谋,绝顶聪明,但他的性格中却有作为一个帝王最致命的许多弱点,其中之一就是好大喜功,死要面子,时时刻刻都想得到别人的捧场和夸赞,在对外交往中也是如此。比如与外国的贸易应该是互利的,但在杨广朝贡式贸易思想指导下,主要是向西域国家炫耀隋朝的富有,所以隋朝政府基本上是“赔本赚吆喝”。为了“盛情款待”西域商人,他不仅让其免费吃饭,免费住宿,而且在洛阳大演百戏,前后达一个月之久。有一年,突厥启民可汗来朝,为了炫耀自己的富强,企图使他们畏服,杨广下令洛阳点缀市容,用五颜六色布匹装饰店铺和树木,市民都穿上华丽服装,装扮成一派歌舞升平、欣欣向荣的景象。杨广用巨额财富赚取空洞名声,用钱引诱西域各国商人和使者前来朝贺,面子赚足了,钱却赔光了。杨广还不断对外用兵,说穿了也是面子问题。一是炫耀本朝国富兵强,二是打得你绝对服从我。杨广好大喜功,穷兵黩武,导致帝国迅速崩溃,实在得不偿失。
按照现代心理学的解释,像李后主李煜和宋徽宗赵佶这种才华横溢、具有高度灵气和艺术素养的天才,事实上就是一个充满诗人气质和浪漫情怀的艺术型人才。这种人大都喜欢沉溺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神游天外,心骛八极,天马行空,无拘无束,对千百年来形成的传统价值观念和世俗行为规范则不屑一顾,甚至加以蔑视;他们满脑子奇思异想,遇事多凭感情出发,为人处事冲动而情绪化,具有极为浓厚的感性色彩……再加上皇权帝制赋予他们的无上权力,就不难明白发生在这些人身上的许多故事了。
四
帝王的才学既然无助于他治理好国家,相反还往往成为其走向专制的帮凶,那么,一个帝王,就未必需要很高、很精、很深的才学,甚至也不需要有多么聪明,但一定要有理性的思维、谦虚的品格、宽广的胸怀和磁石一样的凝聚力。历史上的有为之君如刘邦、李世民、赵匡胤、朱元璋等等,读的书远远比不上杨广,艺术天赋更不能与李煜和赵佶等人比肩,却比他们会治理国家,能让人民过上安居乐业的生活。
大概古人早就发现或说看到了这一点,所以历史上许多有识之士,都对帝王沉迷于读书尤其是吟诗作赋给予规劝和反对。这方面的例子不可胜数。
北魏孝文帝拓跋宏一生勤学,喜好读书,手不释卷,其好学精神在历史上是出了名的。他不仅精通五经,博涉史传,而且经常亲自动笔写文章。据说,自太和十年(486年)以后,北魏颁布的诏令、策书,多半是拓跋宏亲自拟写。至于议定礼仪律令,润饰辞旨,刊定轻重,他也都亲自下笔。他还写了其他文章,数量不下数百篇。如果说,清朝的乾隆皇帝是历史上写诗最多的皇帝,那么,拓跋宏无疑是古代撰写公文最多的皇帝之一。然而对他的“目翫坟典”、“日成篇卷”,北魏中书侍郎韩显宗却公开上书表示反对(《北史•韩麒麟传附韩显宗传》)。
李世民有一段时间对读书作文也颇感兴趣:“数年已来,耽翫书史,每作文詠,兼诸手笔。”对此,褚遂良、刘洎等大臣不仅不赞颂,而且先后上表进行规劝(《全唐文》卷一百四十九、卷一百五十一)。
对韩显宗、褚遂良等人的做法,当代著名学者钱钟书不仅十分认可,而且在谈到古代皇帝写诗最多的乾隆时,还不无讥讽且十分遗憾地写道:“才同倚马,载可汗牛,乾隆臣工倘有如韩显宗、褚遂良之上言者乎?”(《管锥编•全后魏文卷三一》)
乾隆臣工当然有“韩显宗、褚遂良之上言者”,他叫李慎修。
乾隆一生写诗四万余首,数量几乎等同《全唐诗》。据《清史稿•李慎修传》记载:有一次,乾隆召见江西道监察御史李慎修,用自得的口气问他会不会写诗?李慎修趁机进言道:“皇上一日万几(机),恐以文翰妨政治,祈不以此劳圣虑。”乾隆觉得他说得完全正确,就作了一首诗记述这件事。诗题很长:《李慎修奏对,劝勿以诗为能,甚韪其言,而结习未忘焉。因题以志吾过》。看来乾隆也是个明白人,只是“积习难改”罢了。其诗云:“慎修劝我莫为诗,我亦知诗可不为。但是几余清宴际,却将何事遣闲时!”(《晚清簃诗汇》卷二)后来乾隆见到李慎修,还不忘表扬他一番:“是何眇小丈夫,乃能直言若此?”慎修回答说:“臣面陋而心善。”乾隆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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