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穆宗长庆二年（822年）九月，中书舍人、翰林学士李德裕受李逢吉排挤，离开朝廷，到江苏镇江出任浙西观察使。李德裕是一个很有名望的人，文章写得非常好，全国各地都有他的崇拜者，时任江苏金坛县尉的刘三复便是其中之一。当他听说新来的上司是心中偶像李德裕，就带上几篇文章来镇江拜见他，李德裕读过之后，对他的文才给予了充分肯定。当时皇帝刚好派人送来一份圣旨，李德裕接旨后，按惯例必须上表谢恩，为了检验刘三复的才学，就让他代写了这份表文。当刘三复再次来到使府时，李德裕不仅“倒屣迎之”，而且将他“辟为从事，管记室”，也就是把刘三复留在自己身边做秘书。此后二十多年里，李德裕三镇浙西，两次入朝做宰相，还分别担任过其他多种官职，刘三复都紧随其左右，再也没有离开过，等于是李德裕忠心耿耿的私人随从。李德裕对刘三复也“尤奇待之”，“军政之余”还与他“吟咏终日”，可见两人“惺惺相惜”，既相互支持又彼此欣赏，关系相当友好和亲密。唐武宗会昌年间，刘三复官至刑部侍郎、弘文馆学士判馆事，直至去世。后来李德裕被贬为崖州司户（今海南海口东南）并在那里含冤去世，刘三复的儿子刘邺不仅上表为李德裕昭雪，而且将李德裕的灵柩归葬洛中，以报答李德裕对他父亲的恩德（《北梦琐言》卷一）。

　　像刘三复这样始终追随一个幕主，或幕主移镇他处，幕僚也跟随任职的事例，在中晚唐相当普遍，不胜枚举。如《旧唐书•窦巩传》：“巩字友封，元和二年登进士第。袁滋镇滑州，辟为从事。滋改荆、襄二镇，皆从之掌管记之任。”又如《旧唐书•白敏中传》：“长庆初，登进士第，佐李听，历河东、郑滑、邠宁三府节度掌书记。”再如《新唐书•贾直言传》：“刘悟既入，释其禁，辟署义成府。后徙潞，亦随府迁。”从这些例子看来，幕僚对幕主有很强的人生依附，也是双方合作愉快和相处融洽的结果。

　　幕僚和幕主的这种强烈依附关系，不但对他在幕府期间的工作影响很大，而且和他未来的仕途前景息息相关。因为任幕职者多为年轻文士，他们将来的仕途，特别需要依赖幕主的提拔和推荐，方能平坦和通达。受幕主赏识的，不但可以得到他的一路提拔和重用，而且运气好的时候，还有机会随幕主入朝工作，或被幕主推荐为朝中官员，然后飞黄腾达。中晚唐许多宰相级高官，包括李德裕本人，还有令狐楚、郑絪、李藩、牛僧孺、李逢吉、裴度等等，年轻时都在幕府工作过。所以白居易说：“今之俊乂，先辟于征镇，后升于朝廷；故幕府之选，下台阁一等，异日入为大夫公卿者十八九焉。”（《白居易集》卷四十九）。

　　当然，中晚唐也有一些很有名的文人，由于无意跟错了人或站错了队，结果终生沉沦幕府，一辈子官运不济，诗人李商隐就是如此。他除了刚释褐时担任过校书郎和正字，又任过短期弘农县尉外，几乎一生都在幕府从事文字工作。据《旧唐书•李商隐传》记载和戴伟华《唐方镇文职僚佐考》考证，李商隐先后在令狐楚幕府做过巡官，在崔戎、王茂元和卢弘止幕府做过掌书记，在郑亚幕府做过掌书记和观察判官，在柳仲郢幕府做过节度判官。在此期间，李商隐虽曾多次谋求入朝为官，但都未能如愿。大中末年，随着幕主柳仲郢倒台，李商隐也随之失业，回到郑州，不久病逝，年仅四十七岁。

　　二
　　李商隐是一个具有凌世之才之人。他不仅在诗歌创作上具有独创精神和鲜明艺术风格，与李白、李贺并称为唐诗“三李”，与杜牧并称为“小李杜”，与温庭筠、段成式并称为“三才子”，而且在公文写作上，由于得到骈文大家令狐楚亲手指点和精心培养，加上本人勤奋好学和刻苦钻研，李商隐很快以擅长撰写骈体章奏而闻名当世，成为中晚唐首屈一指的“四六”骈文大家——当时，朝廷公文和社会上流行的公私文书，一般都用“今体章奏”即骈文写作。

　　李商隐如此有才，却一辈子沉沦幕府，关键在于他“先辟于征镇”，却没有“后升于朝廷”。也就是说，在当时条件下，一个文士要想在仕途上青云直上，飞黄腾达，就不能永远停留在幕府，而要像白居易说的那样，努力争取“升于朝廷”。李商隐官运不济，与他一辈子周旋于幕府之间，未能到朝廷工作，确实大有关系。这也可以说是李商隐的“悲剧”所在。

　　李商隐为什么不能像刘三复一样，始终紧跟某一个人，而是经常变换幕主？他所跟随的众多幕主，为什么都没有推荐和提拔他，把他引荐到朝廷工作？这确实是一个很耐人寻味的问题。
　　首先不能不说李商隐的“官运”的确很不好。用今天的话说，就是他有些背时。说来真的难以置信，李商隐跟随的这几个幕主，令狐楚、崔戎、王茂元、卢弘止，都是死于任上，郑亚和柳仲郢则是本身仕途很不顺，所以李商隐跟随他们的时间都很短，有的一二年，长的也不过三四年。在这种情况下，李商隐不仅得不到幕主的引荐和提拔，而且经常处于失业状态，必须不断另觅幕主。要说私人关系，令狐楚是李商隐的大恩人，崔戎是表亲，王茂元是丈人，他们岂有不想推荐和提拔李商隐的道理，只是时机和条件都不成熟而已。所以说，李商隐沉沦幕府，四海为家，与他“官运”不好确有很大关系。

　　其次是“牛李党争”害了他。
　　李商隐出生在一个没落的贵族家庭，幼年丧父，家境非常贫困，不得不靠帮人做些零工维持生计。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从幼年起，李商隐就发奋苦读，一心想出人头地。工夫不负苦心人。十来岁时，李商隐便有了很高的文名，所写文章受到秘书出身并且做过宰相的天平军节度使令狐楚的高度赏识，不仅教授他骈体文写作技巧，而且资助他的家庭生活，鼓励他与自己的子弟交游。后来，令狐楚又将尚为布衣的李商隐留在府中工作，显然有破格任用、着力提携之意。

　　唐时幕僚，纯系聘用性质，若想改变身份，成为国家正式官员，途径一般有两条：一是考取进士或明经，然后通过吏部铨选；二是在幕府工作一定年限后，得到幕主引荐和提拔。如果说前者是“金光大道”，后者无疑就是“终南捷径”。“捷径”虽然好走，但不可预测和把握的因素太多，再者名声也没有前者响亮，所以绝大多数读书人都想通过科举之路进入仕途。可是李商隐几次参加进士考试都名落孙山，直到唐文宗开成二年（837年），令狐楚之子令狐绹任左补阙，在主考官高锴面前竭力奖誉推荐，李商隐才得以进士及第（《新唐书•李商隐传》）。

　　开成三年（838年）春，李商隐应吏部博学宏词科考试，却被复审官一句话否定，未能“释褐”（成为国家公务员）。恩人令狐楚已经去世，为解决生计问题，李商隐只好远赴泾原节度使王茂元幕府担任掌书记，并娶王茂元女儿为妻。在当时“牛李党争”远没有发展到水火不相容的背景之下，这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反而会大大增强李商隐的政治资本和人脉资源。然而事态发展的结果却让人始料未及，令狐家族后来逐渐发展成为牛党的中坚力量，王茂元、郑亚等人却成了李党成员，李商隐从此便跌入“万劫不复”的政治漩涡，终生处在“牛李党争”的夹缝之中，受尽窝囊气。令狐绹这位李商隐小时候的好朋友，更是“以商隐背恩，尤恶其无行”，于是利用手上掌握的权力，在李商隐谋求入朝工作等事项上，对李商隐设置重重障碍，有意进行刁难报复，终使李商隐“名宦不进，坎壈终身”（《旧唐书•李商隐传》）。

　　作为一个具有独立意识并努力保持独立人格的诗人，李商隐并无门户和党派的偏见，却不得不背负令狐家族及牛党成员骂他“忘恩负义”的罪名，其内心苦状可想而知。为此，李商隐曾努力修补与令狐家族的关系，但后来长期担任宰相的令狐绹始终不能谅解他。如果说，李商隐能够成为骈文大家并考取进士，令狐家族确实有大恩于他，那么，后来李商隐“坎壈终身”，又确实与令狐绹的刁难报复分不开，所以说，李商隐是成亦令狐败亦令狐。

　　三
　　对李商隐的不幸遭遇，人们是极表同情的。李商隐的好友崔珏曾写了《哭李商隐》二首，其中两句是：“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李商隐是一代大才，崔珏说他有“才”且“凌云万丈”，可知其才之高；而冠以“虚负”二字，便写出了对世情的不平。有“襟抱”而又“未曾开”，更是表达了对世事的鞭笞和对才人的叹惜。这两句诗貌似平淡，实则包含数层跌宕，高度概括了李商隐坎坷不幸、怀才不遇的一生。

　　时代没有给李商隐飞黄腾达的机遇，没有赏赐他高官厚禄，使他“虚负凌云”、“襟抱未开”，这当然是李商隐的不幸，其实也是他的大幸。因为如果不是这样，李商隐就不能成为后来的李商隐，只能是千百万个官僚中的普通一分子。对我们这个官多为患的国度而言，少一个高官李商隐，是不足惜的，少一个大诗人李商隐，却是不可估量的大损失。

　　日期：2010-10-24　15:57:24
　　羞辱秘书为那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