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往往是由小人推动向前的——鞭楚》
第16节作者:
陈禹安 楚平王为了防止伍子胥从昭关出逃,不但发下悬赏文书,还特意派右司马蒍越亲领大军,驻扎在此,对过往行人严加盘诘,决不容伍子胥逃脱。
伍子胥并不知前路已如此凶险,他带着公子胜在山林间穿梭,来到了距离昭关六十余里的历阳山。
正行之间,伍子胥迎面遇上了一位老丈。老丈见了伍子胥,稍一打量,对伍子胥施了一礼。伍子胥见他慈眉善目,不像有恶意的样子,也回了一礼。老丈却突然开口问道:“你莫非就是伍奢公的儿子伍员?”
这句话把伍子胥吓得够呛。逃亡之人,最怕被人识破。眼前的这位老人,素昧平生,怎么会一下子认出自己来?
伍子胥的应变能力算是不错的。他虽然神情有些惊慌,但却给出了一个巧妙的回答:“您怎么会问起这个?”既不否定,也不肯定,为此后的应对埋下一个进退皆可的伏笔。伍子胥当然不敢做肯定的回答,哪一个逃犯在没有摸清对方的底细之前会直承身份呢?伍子胥也不能立即断然否认。万一对方是父亲故交,有意伸出援手,否认就会让双方陷入尴尬。
老丈呵呵一笑,也没有立即回答伍子胥的反问,而是说:“我是扁鹊的弟子东皋公,一直以医术周游列国,现在年纪大了,隐居在此。前几天,左司马蒍越身有小恙,请我去看病。我在昭关上看到悬挂着伍员的画像,和你十分相似,所以才这么问。你也不用担心,寒舍就在山边,不妨挪步一坐?”
东皋公的这番话颇有值得玩味之处,此人不但懂得医病,还懂得“医”心。
众所周知,逃犯的戒备心理是很强烈的,决不肯轻易透露自己的身份及秘密。但东皋公却率先将自己的身份和盘托出。东皋公本身的名声似乎并不太大,但他的师傅扁鹊却以神医之名声扬天下。通过这种依附性的自我介绍,伍子胥一下子就明白了对方的身份。这种在陌生的社会交往中率先公开自己身份信息的方法,会引发一种“袒露互惠效应”。即每个人的身份及其他信息相当于一种惠益,率先坦诚公开的人等于给了身为陌生人的对方一种恩惠。而对方出于“互惠”的压力,往往会对率先公开者产生信任,并进而吐露自己的身份信息作为回报。
而且,医生是一个悬壶济世、救死扶伤的职业,在当时往往被奉为道德楷模。东皋公的医生身份进一步加大了其可信任的程度。
当东皋公的话说到一半的时候,伍子胥已经开始信任他,相信他对自己并无恶意。东皋公随即又将自己如何认出伍子胥的原因合盘托出。伍子胥也就不再怀疑,主动承认了自己就是伍奢的次子伍子胥。
伍子胥带着公子胜,随同东皋公来到他隐居的茅庄。东皋公专门安排了一间隐秘的小房间给伍子胥暂住。
东皋公请伍子胥上坐,伍子胥却指了指公子胜说:“有小主人在上,我该当在一旁伺候。”伍子胥直截了当地表明了公子胜的身份,也说明他对东皋公已经深信不疑。
东皋公原先以为伍子胥身边的这个孩童是他自己的儿子,听他这样说,不由问道:“此是何人?”
伍子胥说:“这是楚国先太子建的儿子,名叫胜。请先生一定不要泄露消息。”作为一个逃犯,伍子胥说这后半句话很正常,但他的这句话背后却隐含着一丝不信任的成分。不同的人听到了这句相同的话时,会有不同的反应。
东皋公已经是个与世无争的隐士,他的修养足以将这一丝不信任化为无形。他淡淡地说:“我只有救人之术,岂有杀人之心?我这地方十分隐秘,你就是住上一年半载,也不会有人发现你。可是昭关防范甚严,你要是想逃脱,恐怕十分困难。看来得想一个完全之策,才能万无一失啊。”
伍子胥原本根本没指望这个老丈能够帮他设法脱身。在他的预期中,东皋公不去告密领赏就已经很好了。但东皋公这样一说,伍子胥心中的希望之火顿时被点燃起来。
这个巨大的恩惠驱使伍子胥立即对着东皋公跪下,急切地说:“先生有什么办法,能够帮我脱难?日后必有重报!”
都说伍子胥智勇过人,但冲他这句话,就该先拉下去打三十大板!
如果东皋公贪图日后的重报,何必放弃眼前的悬赏呢?如果东皋公是贪图重报的人,又怎么会甘冒风险,主动提出来帮助素不相识的伍子胥呢?
而伍子胥这样说,隐隐间就已经把东皋公当成了贪图重报之人。这对于淡泊名利的隐士无异于是一种侮辱。如果东皋公修养稍差,说不定当场翻脸,原本的援助计划也就此一笔勾销了。幸好东皋公早已明心见性,也就不以为忤了,而是说:“此处荒僻无人,公子暂且先住上几天,等我好好想想,怎么来帮你过关?”
东皋公与伍子胥并无渊源瓜葛,没有一定要救助伍子胥的责任与义务,而且,他也没有贪图厚报的心。那么,为什么他会有这样的“毫不利己,只是利他”的想法与举动呢?
在人类的历史长河中,利他的行为一直不乏其例。比如,二战时期,德国纳粹对犹太人进行了血腥的大屠杀。但是还是有很多基督教徒冒着被纳粹处死的风险庇护救助了犹太人。可以说,每一个在纳粹恐怖中存活下来的犹太人背后都有着十数个甚至数十个陌生人的英勇义举。而确实也有很多基督教徒为了素不相识的犹太人而献出了自己的生命。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
更为甚者,利他的行为不仅存在于人类当中,也广泛地存在于各种动物之中,从和人类差别很大的吸血蝙蝠到和人类相近的灵长类的黑猩猩、狒狒和短尾猴身上都存在着互助利他的行为。进化心理学角根据种种证据判断,利他行为拥有一段非常漫长的进化历史,也许可以追溯到几百万年前。
利他行为其实可以用互惠来解释。因为大部分的利他行为,其实在潜意识中是在期待着未来的回报。或者说,利他的本质其实仍然是利己。你这一次的利他,虽然并不图回报,但却等于是将恩惠预先存在了“人情银行”中,待到日后风水轮流转,施惠者遭遇了不幸,即便他还是不图回报,但先前的受惠者仍会记得当年的恩情而施以援手。这样看起来,利他行为其实不过是拉长了回报期限的利己行为。
不过,对于像东皋公这样明显不图回报的利他行为是否还能用利己来解释呢?
答案是肯定的。
因为对利他行为的回报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外部回报,即受惠者日后的回报。另一类则是内部回报。如果有能力却没有帮助一个急需帮助的人,有的人(当然不是所有的人)就会产生内疚感。相反,如果在恰当的时机帮助了遇到困难的人,有的人(当然是绝大多数人)就会产生满足感。这种满足感就是内部回报的具体体现。所以,尽管像东皋公这样的人不贪图外部的回报,但他还是在不知不觉间还是在追求内部回报。
一般而言,追求内部回报的人往往拥有虔诚的宗教信仰,或者具备极高的道德修养。前述例子中的基督教徒属于前一类,而东皋公应该是属于后一类。
东皋公是一个追求正义的人,根据他的人生阅历,他当然能够判断出孰是孰非。所以,救助伍子胥和公子胜这样的落魄之人,就成了他义不容辞的责任。
而东皋公之所以很爽快地主动提出要帮助伍子胥,也因为他无意中发现了一个极好的妙招。
那天他去昭关为左司马蒍越探诊,无意中看到了悬挂在城墙上的伍子胥的画像,不由一惊,以为是自己的好朋友皇甫讷被通缉了。仔细一看,才发现画像上的人目光更加锐利。但尽管如此,两人之间的相像程度也已极高。了解原委后,东皋公当时就想到了可以利用鱼目混珠的方法来帮助含冤受屈的伍子胥脱困。
巧合的是,东皋公在茅居附近的山路上正好遇到了伍子胥,这才有上面一段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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