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好汉不提当年勇”？不提当年勇，谁知道你曾经是好汉，谁承认你曾经是好汉？连当年勇都不敢提、不屑于提、不好意思提了，你还什么好汉？干脆一边卖烤红薯去不结了？你还活什么劲儿？最后反正都得“嗝儿屁着凉”（北京土话，指死亡）。活本身最后都变成了当年勇、当年活，还活个啥？不提当年勇，哪里还会有《史记》？哪里还会有《春秋》？哪里还会有李杜？哪里还会有苏辛？哪里还会有楚霸王、岳飞、林则徐？哪里还会有《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连《西游记》的猴儿哥哥也拜拜啦！

　　当年之勇与当下之哀，当年之荣与当下之枯，当年之美与当下之衰，当年之豪情万丈与当下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当年之冰雪聪明与如今的呆若木鸡……凑齐了才叫人生，才叫小说，才叫文学，才叫历史，才当真活了一辈子。
　　大观园，书上写得很具体仔细，电影电视剧里也都有表现，在全国许多地方都有现代造的大观园，北京有，上海也有。中国园林是真有两下子，中国的官僚士大夫是真会享受，而且园林的思路比佛跳墙、裹小脚或三宫六院加阉割太监生殖器的思路伟大多了。但比较奇怪的是，每次我读到这儿，就被分了心，不能集中心思欣赏园林的美丽与天才设计，因为有更让我哭笑不得的事：大观园不光是有园林，不光是有花草树木，不光是有山水，不光有厨子仆役丫头工人，大观园还有艺术工作者，还有宗教神职人员。贾蔷从姑苏（今苏州）采买了十二个女孩，并聘了教习——就是买了十二个学戏的，聘了十二个戏曲教练教授副教授。那时候十二个小女孩还不见得会唱，所以找了教习师傅，又另派家中曾唱过戏的女人（如今皆已皤然老妪）带着学戏。所以说，他采买，不光是采买物质如绫罗绸缎灯饰，还采买文艺工作者。在大观园里，文艺人也是一种奴隶，应该叫“文艺奴”。他采买了十二个文艺奴婢，这个令人叹息，也是哭笑不得，也是让我们了解，咱们中国历史上唱戏及干什么文艺是非常被贬低的，这个艺术也被“采买”来了。这就够可以的了，文艺是买来的！有钱有权，什么都可以采买，连人都可以买卖，何况艺术！

　　更够可以的是，宗教他也采买。说有林之孝家的来汇报，采访聘买了十个小尼姑与十个小道姑，新做了二十份道袍。这个词用得特别逗，前边那个就叫“采买”，这边叫“采访聘买”，加上了一个“访”，加了一个“聘”。“访”就是我还得问问人家，作一些调查研究，了解了解情况，可能包含了协商讨论的意思，毛主席有言曰“世界上的事要商量商量”，其含义也是建立世界新秩序的意思。“聘”就还有点邀请的意思，所以就说对小道姑小尼姑比对唱戏的十二个小孩要客气一点儿。这个让你觉得也合乎当时的情理。同时，你得佩服我们汉语的模糊化含混化功能，硬是能够把白菜与萝卜、曾国藩与洪秀全、革命大家与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说到一堆儿去。

　　然后林之孝家的说，小道姑小尼姑都有了，道袍也有了，另有一个带发修行的（她没有推光头，没有剃度），本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今年才十八岁，法名妙玉。这是交代了妙玉的由来。底下就说，既然妙玉本是读书仕宦之家，就须贾家出面正式邀请，给予一定规格一定礼遇，也就是给予采访聘买以一种有所不同的命名与修辞。就是说，有些事有些时候要多多转转腰子，自然一切完美圆满。

　　我们从这里还能看出什么消息来呢？就说封建社会这种贵族显达之家，这种与朝廷直接挂钩的势力，他们要求垄断，他们要求占有，不但要占有物质的东西，占有好吃的，占有好的花园、好的房子，占有好穿好戴，占有好的器皿，要有好酒好茶，要有各种点心，还要占有美女，占有所有的尤物，占有服从与徭役（即让老百姓白白地为你干活），还要占有文艺，占有宗教。因为你不管多阔，你也有灾有病，有寂寞有烦闷，有需要解决开心的时候，有你掌握不了自己命运的时候，有你生老病死的大限，有你人生种种的麻烦。这种种麻烦，不是用红尘中世俗的那一套能解决的，怎么办？到时候该听戏你得听戏，该占有艺术了你得沾点艺术，该念经你得念经，该磕头你得磕头，该祈祷你得祈祷——你该向宗教人员致敬，并豢养几名戏子。有了这么一个原则，光有吃喝玩乐的地方，他觉得不行，还得有文艺工作者，还得有宗教职业者，来解决他精神上的需要。一个物质一个精神，这也叫两手抓。这也说明，即使是相当粗俗的，贾家那批人的精神要求仍然是有的。这个在大观园的建设当中可以说令人哭笑不得，叫人不能不反思中国的封建体制的罪恶、野蛮与愚蠢。

　　而且，在大观园这样一个本家本族基建施工过程中充满了猫腻，安插私人、中饱私囊、拉拢关系、以权谋私，五毒俱全。我们真应该研究一下中国历史上的腐败文化、贪官文化、化公为私文化、弄虚作假文化、私相授受文化、索贿受贿文化、关系学文化、厚黑学文化……所有这些堪称源远流长，历久弥新。一方面我们为博大精深、源远流长、精致美妙、尽情尽理的数千年中华传统文化而自豪而仰天长啸，一方面我们又要敢于勇于清理这几千年的藏污纳垢、腐烂酱缸、病灶毒瘤、臭气熏天。正如毛泽东青年时代所写：天下者我们的天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做谁做？

　　大观园就是这么个地方，一面是亭台楼阁、曲栏迴桥、山水庭园、花草树木、雕梁画栋、花团锦簇、鸟鸣虫唱、匾额风光、吟诗作画、歌舞笙箫、灯谜射覆、欢声笑语、美酒佳肴、享福求福、少男少女、相知相爱、皇恩浩荡、颂歌盈耳、主仆吉祥、天伦长乐、其乐无涯，背后却是钩心斗角、尔虞我诈、欺男霸女、笑里藏刀、营私舞弊、蛮横无理、弄权屠杀、压抑剥夺、奴役蹂躏、贪婪淫荡、无恶不作。它反映的是中国大富之家的美丽、文明、魅力、享受、讲究、豪华，也反映了同样的人同样的族群与阶级的罪恶、凶悍、阴险、卑劣、无耻。

　　再想想，又岂止是大观园，又岂止是中国？北京巍峨庄严的故宫与舒展秀美的颐和园呢？巴黎豪华完美的凡尔赛宫与庄重虔诚的圣母院呢？还有罗马的斗兽场、西班牙格拉那达的阿拉伯花园、东欧的多瑙河、彼得堡的冬宫、埃及的卡纳克神殿……所有这些著名的自然与人文杰作，哪个不是一面建设一面破坏，一面辉煌一面血腥，一面富足无度一面饿殍遍野，一面高调震天一面龌龊肮脏，一面美丽迷人一面凶狠毒辣，一面创造天才一面愚蠢白痴，人乎魔乎，美女乎妖怪乎，君王乎盗匪乎，文明乎罪恶乎，广大读者，你们对于人类应该期待的是一场大火，还是一场洗礼呢？

　　上述的印象或认识，很大程度上来自《红楼梦》，来自《巴黎圣母院》《悲惨世界》《九三年》《双城记》《雾都孤儿》《斯巴达克思》《堂吉诃德》……不然，也许我们以为历史悠久的东方中土一直是和谐善良、父慈子孝、君臣鱼水、秩序井然、合情合理的孔孟理想乐园，而圣母基督的欧罗巴一直是文明绚丽健康的人间天堂呢！呜呼作家，奈何要放大那么多悲哀与愤怒，为何要渲染那么烈苦情与冤屈，为何让人吃不好饭睡不好觉，为何要带来那么多智者尤其是文人的痛苦诅咒哀哭呐喊！是不是有些伟大的掌权者，在读完读懂《红楼梦》之类的书后会产生消灭长篇小说的冲动呢？长篇小说会不会被认为，是它们带来的麻烦、神经质与黑暗感远比带来的智慧与光明开阔更多得多得多呢？

　　日期：2010-12-13　21:38:23
　　第六讲瞬间的悲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