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到了元妃省亲的那一天，书中往极致上写了。这种皇家的气派与礼法，仪式一丝不苟，让你感觉真是了不起。正月十五日省亲，“自正月初八日就有太监出来看方向”，打前站，叫做“何处更衣，何处燕坐（闲坐），何处受礼，何处开宴，何处退息”。又有巡察地方总理关防太监，带了许多小太监指示贾宅人员“何处退，何处跪，何处进膳，何处启事（启禀贵妃娘娘事宜），种种仪注”。“外面又有工部官员并五城兵马司打扫街道，撵逐闲人”，叫做交通管制，以利贵妃出行。还写贾赦等督率匠人师傅扎花灯烟火之类。“至十四日，俱已停妥。这一夜，上下通不曾睡。”贾赦是继承了荣国公堂堂爵位的重要人物，亲自抓花灯烟火，这也好理解：贵妃出行无小事，盛大隆重的欢迎庆典与呕心沥血的忠心表演表现在每一个细节上，在伟大仪式上抓一件具体小事也是光荣无限、风光无限。想当年，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期，我在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区委工作，每逢五一、十一，带队中学生参加游行联欢，负责集合整队吹哨举三角小旗打小鼓吹小喇叭尤其是带动喊口号万岁万岁万万岁，均激动异常，知道什么叫“这一夜通不曾睡”，如意大利歌剧《图兰朵》的著名唱段《今夜无人入睡》。我们有过不曾入睡的夜晚，有过不思入睡的青春，有过白白不睡的愚蠢，有过事后一想“嘛也不算”的失落……包括意大利那里，也有。

　　还不要以为只有中国社会如此，洋人该这么练的时候也这样练。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美国总统里根访问中国，我出席了他在长城饭店的答谢宴会，吃的是火鸡。美国使馆人员说，为了组织好此次宴会，他们预先彩排了一次，照样请了许多宾客，同样那么多桌，同样的菜单，同样的餐具桌椅台布乐队伴奏，有同等字数的讲话与答词……好精确把握时间、进程、菜肴滋味与温度等等。一两个大人物的活动，也许有几百几千个人在服务在紧张在陪同；反过来为此次活动的意义造势，就需要更多更好的服务与组织人员，哪怕只是陪同人员，你必须浩浩荡荡，你必须不怕浪费人力和时间，尤其不怕花纳税人缴的钱。

　　“至十五日五鼓，自贾母等有爵者，俱各按品大妆。大观园内帐舞蟠龙，帘飞彩凤，金银焕彩，珠宝争辉，鼎焚百合之香，瓶插长春之蕊，静悄悄无一人咳嗽……正等的不耐烦，忽然一个太监骑匹马来了。贾政接着，问其消息。太监云：‘早多着呢！未初用晚膳，未正还到宝灵宫拜佛，酉初进大明宫领宴看灯方请旨，只怕戌初才起身呢。’”说的是正月十五当天，拂晓时分贾母等就着正装肃立恭敬迎接，而太监报的消息是贵妃娘娘当天下午还要拜佛，傍晚还要领宴请旨，得晚七点才能来到贾宅。你或许嘲笑贾母等太激动了，如果是你本人迎接贵妃级别的人物呢，也许你比贾母还激动，宁愿提前肃立十二个小时以示忠诚，以示严重，以示荣耀，以示红了还要红、火了还要火、大了还要大、高了还要高。这一类的事，一般越是大官越显淡定，而迎接大官的小官则要在此时拼老命，有前一小时到场的，有前两小时到场的。这样的事包括祖国与他国，我见过的、参与过的、懂得的、觉得太过了的以至于本人尥起蹶子来的，多了去啦！要知道，气氛制造场面，场面助长气氛，场面加气氛制造激情，场面加气氛加激情变成了百分之百绝无折扣的忠君爱皇愿为朝廷肝脑涂地的真诚热血加热泪热心。

　　一时传人各处点灯。“忽听外边马跑之声。不一时，有十来个太监喘吁吁跑来拍手儿。这些太监会意，知道是‘来了’，各按方向站立。”这里的“来了”写得最妙最传神，那种真实感令人相信接受不敢有半点怀疑，任何人如果此时怀疑来的不是贵妃，我建议当场砍其脑壳诛其九族并进一步实行瓜蔓抄。
　　然后说是“一对对龙旌凤翣，雉羽夔头，又有销金提炉焚着御香；然后一把曲柄七凤黄金伞过来……捧着香珠、绣帕、漱盂、拂尘等物。一队队过完，后面方是八个太监抬着一顶金顶金黄绣凤鸾舆……”叫做“说不尽这太平景象，富贵风流”。
　　这一讲我用的引文多了一些，因为这样的细节靠想象是想象不出来的，但这又分明是想象，实际上没有发生过贵妃省亲这类事，曹家没有，百家姓中其他九十九个姓的家族中也没有。这样的细节靠忽悠是忽悠不成的，哪怕你长了比赵本山小沈阳更能忽悠的嘴巴。基层的人很难忽悠出上层人的生活，就如郭德纲所讲的穷人，梦想着发了财吃糖包的时候光吃馅不吃皮，买汽车的时候一次买五辆夏利拴在一起开。相反的例子，昏庸的君王在听到百姓粮荒时反问“何不食肉糜”的故事，则见于史册。

　　在中国古代，见过这种皇族高官场面的人极少可能去写下九流的小说，只会写“大说”，上书朝廷，写策论文章，写奏本写杂文，直接干预时政，介入治国平天下，最多写到言志之诗，已经了不起了。而写小说的人、说书人，注意的是风月无边，是眠花醉柳，是剑冒白烟、阴阳八卦、邪招秘籍，是清官断案与赃官砍头，反正你打死他他也不敢写、不会写、不想写与万岁爷真命天子家里有关的事情。

　　有一说是，雪芹祖上担任江宁织造，接待过巡幸江南的康熙皇帝，使他有了描写类似贵妃省亲皇家场面的生活素材。这也极了不起，硬把接待下江南的皇帝老儿的经验改成目前这个样子，其小说家的功力也了不得了。
　　你想想：贵妃从皇宫回娘家，皇室的工作人员也好，奴才也好，非常荣耀，非常张扬。你这儿一封路，周围人都知道了，说这家人可不得了，势力太大了，这家人地位太高了、太火了、太牛了，皇上的身边人都到他们家了。另外，她坐的轿、乘的车都不一般，非常张扬，非常神气。而元妃本人来了之后，要哭又不能哭、不让哭，她又随时想哭。这里写得非常好，牛到了极致，威武到了极致，显赫到了极致，浩荡无敌欢乐都到了极致，同时窝心到了极致，伤心到了极致，短暂到了极致，歪曲到了极致，异化到了极致。她的省亲，是爹不能爹，娘不能娘，儿不能儿，家不能家，国也照样不能国。贵妃回娘家，能哪怕说一顽抗到底国家大事吗？而且是，哭不能哭，笑不能笑，沉默不能沉默，白话不能白话。设想一下，元妃娘娘回了一趟娘家，一声不吭就走了，什么意思？意欲何为？不是腹诽当朝又是什么？元妃的地位在那儿，教养在那儿，她受的限制在那儿，不可能像王熙凤像尤氏像别人那样说话，她说的话都非常文雅，她的态度非常端庄，她很多话只能说半句留半句，很多话她不能说。然而她含着泪，也说了几句算是非常大胆的话，说你们把我送到了那“不得见人”的地方。到了皇宫就是完全被封闭起来了——你想，你进了宫廷，到了皇上身边，还有什么戏可唱，你有什么话可说，还有什么人可见。却原来，人太穷困了则人性会受到压抑，如历代中国农村的穷人娶不起媳妇的多了去了；太富贵了也压抑，越富贵越压抑。拿元妃与电影《老井》中那个没娶过媳妇就被砸到井里的小伙子相比，你很难说谁比谁强到哪里去。

　　日期：2010-12-13　21:40:54
　　元春见到自己父母，见到自己祖母。从家法上来说，她是晚辈，她应该给他们行礼；但按照国法，她现在是金枝玉叶，是贵妃，所以家里这些人都跪着向她行礼。这让人觉得很别扭，但你又不能不尊重这个礼仪。要没有这个礼仪，皇上的戏怎么唱？所以礼仪得有，而恭恭敬敬，谁也不敢大意，一句不该说的话不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