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方面，元春又是一个极好的人，对父母非常有感情。贾政见元妃，也不是随便见，不宣示不下令不得到特准他不敢过来。他算什么？他不能说“我的大闺女来了”，他可不敢那么说话。他和元春是隔着帘子说话，因为男女有别。他说的话，不知道已经酝酿了多少次腹稿了，那段话文情并茂。“臣草莽寒门，鸠群鸦属之中，岂意得征凤鸾之瑞”——我是一个普通人，我这些亲属本都是很普通的那些鸟啊兽啊，可想不到这里出来鸾凤了，出来我这个大闺女，现在成了贵妃了，我们全家光荣，祖祖辈辈光荣。他说这是“上锡天恩，下昭祖德，此皆山川日月之精奇、祖宗之远德，钟于一人”——从山川日月到一代一代往上找我的祖宗，所有的好运、所有的精华都集中在贵妃您一个人身上。他说“且今上启天地生生之大德，垂古今未有之旷恩，虽肝脑涂地，岂能报效于万一”——现在的皇帝，德行和天地一样，他的恩典是亘古未有的，我肝脑涂地也不能报答。“贵妃切勿以政夫妇残年为念”——说你呀，闺女，你千万不要觉着你爸爸妈妈老了，不要考虑这个，你只有一心好好服侍皇上。贾政在《红楼梦》中是最不可爱的人，讨厌的地方多了，又笨又蛮横，简直不通人性。而且请注意，贾政多半是由赵姨娘“服侍”的，贾政什么水平可想而知。但我每次看到他对贵妃闺女说的这个话都很受感动，我老王也能为贾政流出眼泪来，原因就在这里。因为他说“切勿以政夫妇残年为念”，正说明他觉着自己老了，他正在以自己的风烛残年为念。你想想，古代人能活到多少岁，一过五十就说不行了，年逾半百就等着死了，甚至一到三十就给自己准备棺材的也有。他对自己亲生女儿说这个话，“切勿以政夫妇残年为念” （他不敢说“你老爹老妈”，因为他是臣子），不要因了你的老爹老娘弄得你心情不愉快，你只有一个任务，就是对皇上恪忠恪勤，好好伺候皇上。你只要伺候好皇上，你爹妈死了都不用管。

　　这段话就是这个意思。你说他全是假的，不像。因为元春没有考察贾政表现的任务，说回去给皇上建议提拔一下贾政，这是不可能的。中国古代很多时候都是严禁内宫干政的，后妃不能谈和朝廷有关的事，不能谈和政治有关的事，不能谈和人事有关的事。这个不太可能，就是说贾政真有这么一个心。中国封建道德这一套忠孝节义有它的感染力，有它的感情色彩，有它的动员力量。有时候我们讨论人性问题，没有注意到人性其实是两方面或多方面的，人性并不是一条单行线。你不要认为只有父母跟子女在一块，说你干什么去，你嫁什么人啊，嫁皇上干什么呀，你回家来咱们一块包饺子，比待那里强多了，这样才有人性。那个也是人性，非常真实。元春本人都说，我虽然很光荣、地位很高，但还不如普通人家能够享天伦之乐，能够全家团聚——那是更幸福的事。我现在并不觉得有那么幸福，说现在虽然光荣，但终无意趣，觉得没劲。这个是一种人性。人性也有另一面。比如说我要忠，我就把自己一切得失放在一边，就真对你忠。人性有这一面，中国有无数这样的故事，忠臣义仆特别讲道义，为了主人东家可以牺牲自己的生命乃至自己全家，例如赵氏孤儿的故事早年震动了欧洲。

　　这样一个故事写下来，感觉到元妃省亲是豪华之至，是光荣之至，又是张扬之至，又是窝囊之至、悲哀之至。贾政还是忠诚之至。贾政这个人他很少有表情，但我始终感觉他在向元妃讲这段话的时候是有感情的，封建感情也是感情，忠臣孝子的感情也是感情。
　　还有一点就是，元妃在整个巡视过程中不断地指示，说不要太奢华了，不要太浪费了。这个也令人叹息。以贾政来说，做臣子的，能够得到这么一个机会，能够在家里招待当贵妃的亲闺女，他简直是借钱也在所不惜，什么都卖了也得往好里搞。他不往好里搞，怎么对得起朝廷？怎么对得起他闺女？所以他要大量花钱，不花钱显不出他这个忠来，不花钱显不出他这番心来，也激动不起来。

　　但从他闺女来讲，她站得越高，她越真是跟皇上一块过日子，她就越要批评不要太奢费了。这花钱太多了，以后一定要弄简单一点。这种要求节约要求收敛的声音是无力的，钱还要花下去，如秦氏托梦所说“鲜花著锦，烈火烹油”，还要烹下去的，还要开花下去的，直到油尽花枯、锦破火息，彻底完蛋为止。这也是权力政治、王权本位的一个特点，你出多少包公多少况钟更不要说多少刘罗锅了，没有用。臣下要不惜代价把上头伺候好了，花钱再多铺张浪费再多也比没伺候好强。这种情况下靠道德宣谕，靠清官铁面无私，解决不了腐败奢靡的问题。说来可叹，曹家的败落竟也与此类问题有关，说是后来的皇帝不喜欢曹家，一查发现当年为接待康熙跟朝廷借的银子没有还清，如此这般将曹家抄了、废了、灭了。而《红楼梦》书中皮货商冷子兴给贾雨村演说（犹解说）荣国府，也首先谈到了贾家的财政危机、经济资源的枯竭问题，叫做他们已经“萧索衰败”啦，然后才是后继无人的问题、人事危机，以及什么贾敬的好道炼汞、贾珍的高乐不了、花天酒地，等等这些意识形态瓦解与作风腐败问题。端的此言非虚也。

　　日期：2010-12-15　11:35:05
　　第七讲黛玉的天情
　　这一讲我主要是要通过林黛玉来说说《红楼梦》中的爱情这个主题。
　　中外文学作品里谈爱情的太多了，以至于有种理论说爱情、性欲是文学和艺术的一个起源（即起源之一）。此外，当然马克思更加强调劳动生产才是文学艺术以及一切文明的起源，还有的人主张宗教信仰才是起源。我们至少可以肯定一点，爱情在人生命中的体验非常强烈，非常全面，非常丰富。人人差不多都有这样的爱情与对于有关文艺作品的体验，却又很难把它说清楚。

　　爱情，它不但激起生命的生理方面各种变化（一个人在遇到最心爱的人时，他的血压、心跳、内分泌、血液循环、大脑皮层都会有反应），而且使人的心理一下子会出现许许多多的喜怒哀乐——想象、幻梦、期待、希望和失望。
　　所以，爱情确实是一个文学艺术无法回避的、非常钟爱的一个题材。《红楼梦》一上来已经宣告，说我这个书大体谈情。在《红楼梦》这支曲子里也是一上来就说“开辟鸿蒙，谁为情种”。开辟鸿蒙，就是开天辟地时期，中国的说法就是从盘古开天地时算起，从基督教来说就是上帝创世，从科学的发生学来说至少应该从地球上有了人类或有了生命时候算起，就出现了情种——钟情的人，即怜香惜玉的男子与多情思春的女子，用歌德的说法则是“哪个女子能不思春？哪个男子能不钟情？”《红楼梦》曲子是问：这个情种是怎么来的？怎么形成的？它也讲要大写特写爱情。

　　过去有很多爱情名篇，比如《诗经》，比如《孔雀东南飞》，比如陆游和唐婉的《钗头凤》故事，元曲里写爱情的更多。但是，中国古代没有一部书能像《红楼梦》一样把爱情写得这么细，这么叫人柔肠寸断、千曲百回。这种爱情特别表现在林黛玉身上——我喜欢用一个词，要是瞎吹的话，可以说我发明了这个词——我说林黛玉叫“天情”。什么叫“天情”呢？我们知道什么叫天才，一是天生的才能，二是天大的才能。什么叫天呢？天良，天生的这种良知良心、这种善良，像天一样大，无所不覆盖。林黛玉，还有贾宝玉，在某种意义上他们是天生的情种，把爱情看得至高无上，比什么都重要。

　　以天命名的词汇还有天理、天谴、天威、天命、天运、天时、天庭、天意、天成、天禄、天心……细细研究这些词，我们会咂摸出其中所说天的至高无上、至大无边、至强无比、先验的、与生俱来的、不证自明的、普适的等等含意。那么我说黛玉宝玉是天情也就够分量了。
　　日期：2010-12-15　11:48:26
　　人活这一辈子，有一个东西，有这么一个对象，有这么一位异性是自己所爱所向往所期盼所等待所梦幻所拥抱所结合，共历酸甜苦辣、生老病死，把这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并且影响到世界观、价值观、事业观、性格诸多方面，这有点意思。这比仅仅把爱情看作做爱前的调情而把做爱仅仅看作一种器官外科操作要强太多了。我甚至认为，就是两只猫两只鸟儿在做爱前也要共同鸣叫唱和舞蹈追逐飞翔那么一大阵子，实在比某些下三滥的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