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有很多诗人写这个主题。“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同样是叹息人生的短暂、光阴的无情,李白就写得这样淋漓尽致、奔涌浩荡。“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到了李商隐这里,叹息变得体贴而又温柔。“无事须寻欢,有生莫断肠;遣怀书共酒,何问寿与殇”,这是我译的波斯诗人莪默•迦谟的诗,他所有的律诗差不多都是写生命苦短这个题材的。原文应该是:“空闲的时候要多读些快乐的书,不要让忧郁的青草在心怀里生长。痛饮一杯吧,再饮一杯,哪管死亡的阴影已经悄悄近傍。”
因为《葬花吟》,贾宝玉又显示出他确是林黛玉的知音。因为贾宝玉生活在那样一个没落的家庭里,他所感觉到的是无望。贾宝玉的无望,不仅仅是爱的无望,而且是人生的无望,是家族的无望,是整个天下的无望,是孔孟之道的无望。
《葬花吟》单从诗学的角度看并不是最好的诗,因为它太单一、单薄,说了那么多话还是原地踏步:人生太短促,红颜太短促,青春太短促,美貌太短促,人生太孤单,红颜太孤单,青春太孤单,美貌太孤单。世界上一切美丽的与珍贵的东西都是不久长的,都是飞速地毁灭着的。但这首诗又是非常容易被接受的,它符合黛玉的身份和性格,让所有人听了后看了后都叹息——或是为诗叹息,或是为人叹息,或是既为诗也为人叹息。
《葬花吟》成为黛玉的符号,是黛玉的代表作。其他人物也都写过好诗,但没有此诗影响大。而且黛玉葬花的活动极像行为艺术,它的想像性、表演性超过了生活性与实在性,更不要说逻辑性与必要性。此前有黛玉不满足于将落花扫入水流的说法,认为那样的终结可能不够清洁。黛玉一辈子强调一个“洁”字,此诗中有句云“质本洁来还洁去”,而黛玉死时强调的仍然是“自己的身子是干净的”。她对“洁”的定义似与性洁癖有关,说她的身子没有被哪个男人动过摸过看过,所以是洁的。这样的心理暗示也很可怕,甚至应该说是变态。中国古代对于妇女的压迫无所不用其极,其中尤其可怕的是这种思想观念心理上的压迫,最后变成了女性的自我压迫。其实,落花流水是很好的归宿,“花落水流红”嘛,“流水落花春去也”嘛。与水一起会遭玷污,埋在土下难道就永保清洁了?土下有水,有昆虫与鼠类动物的活动。黛玉葬花的活动微嫌过分。
林黛玉还有别的诗也非常感动人,就是她在宝玉挨打、接到宝玉的那两方旧手帕以后写的:”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尺幅鲛鮹劳解赠,叫人焉得不伤悲!”爱情变成了最痛苦的事情。他们就是这样定情的。
日期:2010-12-16 09:33:50
把爱情搞得这样艰难是不人道的,这样的难解难分却又凭空增加了爱情的美丽与动人,也许可以说是爱的伟大。宝玉在与黛玉的爱恋之中也吃够了苦。最大的苦是不能说、不能沟通,只能装猫猫,只能若无其事。你初试再试云雨情,不管是与可卿也罢,与袭人也罢,你与秦钟搞准同性恋(在闹书房一节中,他与秦钟的关系被别的孩子说得极不堪)也罢,那毫无关系,你想认真地爱林妹妹,那还了得!不但他的父母、祖母不允许,林黛玉本人也不能允许这样的话。宝玉稍稍与林黛玉说话随便一点,引用了《西厢记》中张生对红娘的话说给紫鹃,有“同罗帐”“叠被铺床”字样,林黛玉就哭泣,说宝玉是学了村话(野话粗话脏话),看了混账书就拿自己取笑,拿自己当爷解闷的。
回过头来说黛玉葬花,她的悲吟令宝玉听了也大哭起来,然后黛玉见到是他,骂他是“狠心短命的”,也没骂完,把口掩住,转身就走。宝玉连忙赶上去,说道:“你且站住。我知你不理我,我只说一句话,从今已后撂开手。”林黛玉回头看见是宝玉, 待要不理他,听他说只说一句话、从此撂开手,这话里有文章,少不得站住……宝玉在身后面叹道:“既有今日,何必当初!”林黛玉听了这话,由不得站住,回头道:“当初怎么样?今日怎么样?”宝玉叹道:“当初姑娘来了,那不是我陪着顽笑?凭我心爱的,姑娘要,就拿去,我爱吃的,听见姑娘也爱吃,连忙干干净净收着等姑娘吃。一桌子吃饭,一床儿睡觉……我心里想着: 姊妹们从小儿长大,亲也罢,热也罢,和气到了儿,才见得比人好。如今谁承望姑娘人大心大, 不把我放在眼睛里……我又没个亲兄弟亲姊妹——虽然有两个,你难道不知道是和我隔母的……谁知我是白操了这个心,弄的有冤无处诉!”说着,不觉滴下眼泪来。
然后是,黛玉耳内听了这话,眼内见了这形景,心内不觉灰了大半,也不觉滴下泪来,低头不语。宝玉又说道:“我也知道我如今不好了……便有一二分错处,你倒是或教导我,戒我下次,或骂我几句, 打我几下, 我都不灰心。谁知你总不理我,叫我摸不着头脑,少魂失魄,不知怎么样才好。就便死了,也是个屈死鬼,任凭高僧高道忏悔也不能超生,还得你申明了缘故,我才得托生呢!”
爱情对于林黛玉是雷电,是灾难,是埋在十八层地狱里唯一的可望而不可即的霞光。爱情对于宝玉来说,则是病患,是憋闷,是丢了魂儿,是下流痴性。他上述的一段话,只谈亲情,回避爱情,仍然是诚恳痛切、令人泪下。写十二三岁的两小无猜实有猜的爱情,古往今来并不多见。李白《长干行》写得好:“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从女孩头发还没怎么长好、男孩还骑着竹马玩耍写起,到女孩十四岁嫁过去、十五岁懂了感情、十六岁分别与想念之情,写得健康纯真,虽有分离之苦,仍得相爱之乐。这也说明封建社会有相爱也有幸福,像《红楼梦》这样悲苦并非唯一模式。童年的、少年的、前期的、准备期的爱情,也是人生经验之一种,写好不易。此次黛玉葬花后宝玉的告白,可算作他亲情自白的最高峰,也是对于单纯亲情的告别,从此进入了生死与共、苦乐同一的新的情感阶段。
当年苏联有个并不怎么出名的作家,名叫弗拉易尔曼,写过一本《早恋》,英语书名是“Early love”,描写一个男孩用剪纸剪出了他所爱的女孩“拉雅”的名字,贴到自己的胸腹上,再晒成了字样。此外我几乎不知道有太好的写少年恋情的书,除了《红楼梦》。
此后不久,果然宝黛之情雷霆万钧,越来越郑重沉重严重,变成了生活中不能承受之重,越来越像是拼了性命与命运与玉的符号的决一死战,绝无弹性空间,绝无退路与灵活余地了。宝玉本来就有性情太过、性灵太过、弗洛伊德太过、情商超标之痴疾的,此时更是如他自己所说,每日丢魂落魄起来。他的妹妹情结变成了死结死症,是拼了性命也解决不了的毒火毒焰。葬花后不久宝玉对“妹妹”明打明说,要黛玉“放心”,黛玉只能说自己不明白这放心的话,宝玉说“好妹妹,你别哄我……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而黛玉听了这话,如轰雷掣电,并认定宝玉的话是从肺腑中掏出来的。
宝玉更是如疯如魔如魇如梦,紧接着他拿送扇子的袭人当做黛玉,声称“好妹妹,我的这心事……大胆说出来,死也甘心”,又说是“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这里,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捱着。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
日期:2010-12-20 09:24: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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