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全解红楼梦:一辈子的红楼, 永远的青春》
第21节

作者: lianxi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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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宝玉事件中,对王夫人的描写极为得体。王夫人是大家闺秀出身,地位不同,又要以夫为纲,她不能像贾母一样地讹死赖耍流氓,玩野的蛮的粗的。她在对宝玉的教育问题上的观点与贾政并无不同,只怕是掌握到的宝玉令人担忧的情况比贾政还多一些。她心疼宝玉,又知道宝玉并不占理。她只能抱住“老爷”的板子,劝他不要气坏了热坏了自己,不要惊动了老太太造成不良后果。结果一谈老太太,贾政干脆找绳子要当场勒死宝玉,显示了贾政的无能、小儿科、可笑可叹可悲。他自身在齐家上已经是一筹莫展,宝玉如何可能接受他的修齐治平的教导?于是王夫人便要求将她与儿子同时勒死,热闹、火暴、悲情,悲剧喜剧闹剧,端端的一场大戏好戏。然后王夫人只剩下了哭贾珠的分儿。有道是指桑骂槐,维吾尔族的同类谚语叫做“指着女儿骂儿媳妇”,倒也实在,而王夫人在这里是哭珠怜玉——她不便于大哭贾宝玉,却大哭起早死的贾珠来。就是说,强者以暴力与激怒为武器,弱者以悲情与撒泼为武器。贾府这些人,一方面是个个一脑子糨糊,大事小事都已成了乱麻,全府上下无端倪,无方寸无筹划,无布局无办法,另一方面个个还都是感情充沛、大哭大闹、挖心剜肺、一人一肚子苦水。果然是末世的情景喽。

  王夫人的出场不解决任何问题,而是把感情反应更加复杂化了。然后老太太才出来,老太太出早了就没了戏了。
  日期:2010-12-31 00:12:43
  然后说说王熙凤,在这样的混乱与感情激动之中,王熙凤仍然保持着秘书长的特色。在贾政被贾母镇压下去以后,丫环媳妇等要来搀扶着宝玉走,王熙凤骂道:糊涂东西,也不睁开眼瞧瞧,打成那样了,如何走得?还不赶快把那个藤屉子春凳抬出来?这是藤子编的凳面,有点弹性,不会硌着宝玉受了伤的身体,春凳面比较阔大,宝玉可以躺上面,起担架的作用。总而言之,秘书长在这里的任务只是平安转移伤员,其他事由孰是孰非怎来怎去,她并不在意。

  从某种意义上说,第三十三回写的这个宝玉挨打,是本书前三分之一部分的一个总结,挨打的风波一直延续到第三十四回——“因情感妹妹”,即宝玉在伤病中委托晴雯送给黛玉自己的旧手帕;“以错劝哥哥”,即薛宝钗因同情宝玉、怀疑是她哥哥薛蟠“吃醋”告的蒋玉函的密而发生了一次兄妹间的口角。第三十五回写到“白玉钏亲尝莲叶羹”,仍是金钏事件的余波,而金钏事件正是酿成大打宝玉的原因之一。再加上此前的第三十二回,讲宝玉的“诉肺腑”,迷乱成病,还有金钏跳井事件,可以说一连四回以宝玉挨打为纲,小结了《红楼梦》的初级阶段,结束了宝玉与众姐妹天真烂漫的少年儿童时期,进入了真正带血带泪的爱爱仇仇、以命相争与命运搏斗、与衰亡拼命、屡战屡败、屡战益昏、昏招迭出、终于不治的决战——灭亡阶段。

  通过挨打事件,宝玉已经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再不接受封建主流意识形态,宁可只捞稻草,行唯情主义、性情主义、混世主义、虚无主义、缩头乌龟主义,决不乘坐封建破船,决不搞孔孟之道“修齐治平”,决不相信死谏死战那陈腐虚伪的一套。
  通过宝玉挨打事件,林黛玉明确坚定地站了队,无条件接受她的宝玉的唯情,更通过接受晴雯的传送手帕,用血泪写下了与宝玉相爱一辈子的决心书即生死文书。林黛玉在宝玉旧帕上写诗的时候是“浑身火热”、“面上作烧”、“腮上通红”,而且是“病由此萌”,不但是以身相许,而且是以身以生命作代价来爱宝玉了。
  通过宝玉挨打事件,宝钗也表达了(至少是流露了)对于宝玉的爱情,她为之落泪,为之送药,为之责问哥哥薛蟠,被薛蟠说破心思而委屈哭泣。整本《红楼梦》中薛宝钗一直是礼数第一情性第二,乃至是有礼有理有节有法唯独无情无性的表现的,这次居然表露了真情,无怪乎宝玉为之大喜。挨了一顿臭揍,看到了众女儿如何地羡慕宠爱自己,宝玉得乎失乎?说不清楚呢。

  更重要的也更令人猜想不到的是,袭人通过宝玉挨打事件得到表现自己的机会。她独立思考,观棋远过十步。她在宝玉挨打后,一方面恪尽职守,亟尽护理服侍的责任,一方面不限于同情忠诚与服务,而是境界高出三丈三,竟然向王夫人提出:二爷(宝玉)是该当管一管了。她慧眼独具,见解超群,居然大胆提出“宝玉该打论”,连精明清醒的宝钗都没有想到这一点哟!而宝玉的最大问题,也是王夫人的最大心病,正是男女之大防这一方面。这位与宝玉试过云雨情的“贤袭人”,提出她的主子年纪渐大、不宜生活在大观园女儿丛中这样一个事关道德风化的严正问题。她的振聋发聩与浩然正气的立论,使得王夫人就像雷轰电掣一般,又是阿弥陀佛又是我的儿如何如何,立马从意识形态核心观念上视袭人为亲信,为同道,为心肝耳目,为线民坐探。花袭人此论,并未点任何人的名,但为王夫人此后搜检大观园、逐晴雯、逐司棋、逐芳官、冷黛玉……对大观园实行全面拧紧螺丝钉政策作了铺垫,奠定了思想基础。同时,袭人地位陡长,从此得到了特殊贡献补贴,实际上进入了赵姨娘、玩意儿的如夫人级别待遇。

  日期:2011-01-03 21:13:20
  结果,一顿臭揍后,贾政并未取胜,宝玉没有接受他一丝一毫的管教。贾母并未取胜,因为她家族后继无人的根本问题完全没有解决。宝玉并未取胜,他虽然暂时脱离了被活活打死的命运,却逃脱不了置疑着二爷的各种防范部署、各种思谋做局、各种计划婚议,尤其是脱不开他与林妹妹的生死之恋被阻挡被粉碎的悲惨下场。黛玉当然无法取胜,哪怕把宝玉用过的手帕衣衫裤带靴鞋全部送给她,哪怕她在宝玉的所有用物上都题写了感人至深的诗句,哪怕她的诗句获得了世界爱情诗大奖,她反正得不到宝玉。宝钗也无法取胜,她除了被哥哥抢白羞辱了一番,她的含情多情既不开花更不结果。白玉钏也没有胜利,由于宝玉的直接原因,导致了她姐姐金钏的死亡,最后宝玉让她尝了一口羹汤,算是得了脸面,令人读了心中极不舒服。

  嫉妒者胜利没有呢?贾环似乎胜利了,是战役性的胜利,他进谗成功,未被追究,但王夫人已经在与袭人的谈话中显出查访环哥儿进谗之事,想完全不露把柄,没门儿。再有就是袭人,成了大赢家,成了王夫人的心腹与特殊贡献奖金获得者。此前第三十一回发生的“撕扇子作千金一笑”,正好客观上为袭人的此次进言作了准备。晴雯太作(zuā)了,她估计不到袭人的汇报正在为自己的厄运打基础。这也是月盈则亏,水满则溢,物极必反。你无法判断袭人的进言与她受了晴雯的抢白有没有关系。晴雯与宝玉拌嘴,袭人来劝,被晴雯讽刺,先讽刺她挨了宝玉的窝心脚,又讽刺她自称与宝玉是“我们”,骂得袭人满脸通红。二者接得太近,不免使人疑惑袭人的战略性言论不无战术性——对付晴雯、报晴雯的一箭之仇的动机。袭人能上纲上线,能以奴才的身份向主子的意识形态猛靠死贴,忠心不二,这是她大大获胜的主要原因。第二十一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已经描写了由奴才出面教育主子维护主子尊严与利益的奇景,逼得宝玉起誓,保证按孔孟-父母-袭人的教导去做,痛改前非,改邪归正。

  真正从战略上说,贾环也罢,袭人也罢,谁也胜不了。跟随着这样一个正在腐烂灭亡的贾府一道走向死亡,谁又能逃得脱可悲的下场呢?
  日期:2011-01-03 21:15:18
  第十二讲谁耍谁的猴
  《红楼梦》中有个奇怪的人物及和她的情节,这在文艺学上叫“陌生化的人物与情节”。她其实与宝玉黛玉宝钗呀,大观园呀,贾府呀,贵族兴衰呀,男女之情之淫乱呀,太虚幻境呀,烈火烹油鲜花著锦与树倒猢狲散呀,皆无关系。她与主旋律非主旋律皆无关系,她干脆是个怪的变奏,是挽歌中一支莫名其妙的谐谑曲。这就是刘老老三进荣国府。

  《红楼梦》很奇怪,它在写到刘老老进荣国府的时候用了个很特殊的方法。说荣府中合算起来从上至下也有三百余口人,一天也有一二十件事,“竟如乱麻一般,没个头绪可作纲领,正寻思从那一件事自那一个人写起方妙,恰好忽从千里之外芥豆之微小小一个人家,因与荣府略有些瓜葛,这日正往荣府中来,因此便就这一家说起,倒还是个头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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