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地流风——还原湮灭在历史中的邯郸影像》
第9节作者:
酒量犹豪人渐枯 出于人格的钦敬,司马迁几乎把《吕氏春秋》里那段描述全部照搬过来,“魏文侯见段干木,立倦而不敢息。及见翟璜,踞于堂而与之言。翟璜不悦。文侯曰:‘段干木,官之则不肯,禄之则不受。今汝欲官则相至,欲禄则上卿至,既受吾赏,又责吾礼,无乃难乎?’”而我看得饶有趣味的,是魏文侯率直的回答,还有分寸感把握极好的礼遇等级。
翟璜一不悦,他就与段干木差了品级。这个品级可能不是才干和能力,而是见用与被赏识的本事,简言之——手段。
日期:2011-01-26 08:25:27
三
作为孔门再传弟子,经世致用思想一定也紧紧裹挟着段干木,他不会没有极强的用世进取之心,以及强烈的社会价值关怀。
但怎样被见用,他思考的比同时代的任何人都深刻得多。那就是,有济世才干绝不可干谒求售,否则价格就大打折扣。
师爷孔子是个多鲜明的例子。“如用我,为东周乎!”、“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三年有成。” 周游的路上,他一路走,一路在表明干世的心志,可惜最终还是没人用。
他的晚辈同门孟子又是一例。冲着梁惠王“卑礼厚币以招贤者”,不远万里,来到魏国,王问:“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孟子的回答是:“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远路来的仁义不解近渴啊,结果呢,孟先生指着梁惠王鼻尖出了粗口——不仁哉!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游事齐宣王,宣王不能用。适梁,梁惠王不果所言。”只好回转身,回家述仲尼之意,奋笔疾书《孟子》,再就是喝口茶,漱漱口,盘腿养自己的“浩然之气”吧。
段先生不会再去傻乎乎这样干。
其实,他走的路线仍出自师门,“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保持狷者的自适、独立的操行,以“避”代迎,以逾墙的“逃”代倒屐忙不迭地接。
在这点上,庄子与颜斶很相像。齐宣王召见颜斶,说,斶,到我面前来!颜斶说:王,到我面前来!宣王不高兴了,颜斶解释说:我到王面前是仰慕权势,王到我面前是以礼待士。与其叫我仰慕权势,不如大王以礼待士。齐宣王想留下颜斶,颜斶却坚辞,说:“夫玉生于山,制则破焉。”玉生于山,但当它被制成玉器时,山就被破坏了本气,根本。他腰板挺得很直,“斶愿得归,晚食以当肉,安步以当车,无罪以当贵,清净贞正以自虞。”所以后人评价,斶知归真反璞,则终身不辱。
但段干木的拒仕却又不那么彻底,或者他本意上就不准备拒,所以也就不逞一时之能,甩甩袖子,傲然离去,像介子推那样背起老娘往深山里钻,最后活活被烧死,那样的傻事,聪明如老段,是坚决不干的。
身处庙堂,有金殿对策的殊荣,也有诚惶诚恐的苦恼,游走魏阙,有光宗耀祖的显赫,也有唯唯诺诺的窝囊。没有作帝王奴才的打算,脊梁骨又不缺钙,而且有济世为民的真心,那么仕进,就处于两难之境。
中国帝王群体人格特点,是以天下为刍狗,唯我独尊,所以什么都敢,敢上九天揽月,敢下五洋捉鳖,敢教日月换新天,唯独不敢的,是承认人生来平等。像古罗马的卡米勒斯打完胜仗后被群众误解为阴谋称王,则畏罪逃走,像布鲁图斯听到群众职责其住宅豪华,就拆掉在最便宜地段重建,并将前后门敞开接受市民监督,在中国是天方夜谭。干了那么多错事的汉武帝老年时下了一道罪己诏,就感动得历史直想抽鼻子,赵简子听任谔谔之士周舍拿着笔站在门口记录他错误言行,就让历史觉得他开明通达、勇于纳谏,这在西方是不值一提的。
你看,有着真力弥漫、无拘无碍个体精神力量的人,有着充塞天地、至大至刚丈夫人格的人,想要经世纬地有一番作为,多难?有着一双慧眼的段先生虽拒不仕进,却不妨当当帝师,如此既被见用,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负和人生理想,又免去了作臣子下僚的役使,不在帝王的呼来喝去中受鸟气。实在是高!
四
中国的知识分子有两种人了不得,一种是起于寒微,显于庙堂,最终因文化因子的天然不妥协而遭放逐,重归草莽;另一种是身处江湖,心在魏阙,终于用智慧为自己推开一扇门,从此取途仕进,飞黄腾达,直至显赫青史。
这让我想起姜尚。
举凡大才,都对自己有准确的价值估量,他绝不轻贱自己。像毛遂、郭槐急赤百赖地跑去自荐,就欠档次。声名远播的大才懂得自矜,如武侯,躺在里屋硬是不出来,非得刘备低声下气三顾不可,尚无名望但心有济世雄韬伟略者,如吕望,那就顶个草帽,持一根鱼杆,坐在水边静静等。
等是有代价的,假如求售的主顾不来,或途径这里却视而不见,那就太郁闷了,这代价可能就是成年累月坐下的椎间盘突出或痔疮。一天天的枯对死水,眼角又时时瞟向身后的大路。眼看着翠华摇摇的车仗迤逦而来,却辚辚而过,又绝尘而去,心里那个怅惘,那份失落,那种《西厢》里张生“他不瞅俺待怎生”的委屈,非常人所能体谅。只能跺跺脚,骂声娘,长叹一声,收起道具,掂着板凳一步一歪地回家,或面前陡然闪现屈大夫清矍的面庞,从而满怀悲愤,赍志投水。
姜尚很幸运。史载,西伯(周文王)将出猎,卜之,掌管解释卜文的太史说,“所获非龙非螭,非虎非罴,所获霸王之辅。”一个暗怀伟志、宵衣旰食想当霸王的人,听到这里,岂能不心头一动?所以出猎时的眼睛自然也就不在虎罴兔獐身上,“果遇太公于渭之阳”,静静的渭水将吕望的身姿衬托得很高古,垂钓老头儿的鱼钩公然还是直的,这不就是神暗示的他吗?一个出猎的,心不在猎而在人,一个行钓的,心不在钓而在人,一个想找人帮,一个真想帮人,这样两个人遇到一起,自然“与语大说”,西伯高兴得有些语无伦次,“自吾先君太公曰,‘当有圣人适周,周以兴’,子真是邪?吾太公望子久矣。”
买卖达成,载与俱归。
而我,却在这里看到了文人耍弄机巧的可怜。唐诗人胡曾作过设想,“岸草青青渭水流,子牙曾此独垂钩。当时未入非熊兆,几向斜阳叹白头。”意思是,如果太史编不说所谓的非龙非螭非虎非罴,姜尚也只有面对夕阳年复一年老下去,老得稀里哗啦,老得不成体统。
段干木洞察了这一切。
日期:2011-01-27 10:31:34
五
隐逸是个大命题。
古代帝王常叹的是,野有遗贤,小人在朝。事实上,在朝的大多是小人,而贤人又大多散落在榛莽之中。
知识带来的思辨、认知、不妥协,从来就赋予知识分子天然的皎洁放傲、特立独行秉性。他不向生活中具体的人低头。尊崇权力,那是群小就可胜任的角色。他也膜拜,膜拜的是万能的自然,他不慌乱于现实位置的勾引;虽也痴迷,痴迷的却是永不可知的浩瀚宇宙以及永恒的道德秩序。
追寻生命的意义,抒发爱的讴歌,对道德竭诚礼赞,呼唤万物和谐,构成了一个文人生命的全部底色。他胸中历史烟云蒸腾,蕴藏着无限,自然无暇估计琐屑的得失,他眼中充满冷峻的打量目光,当然也不会在意来自谁谁的品头论足,在他看来,那股眼光不够级别。从本质上说,衡量一个文人的真伪,要看其是否怀有李贽所说的赤子之心、悲悯意识,看其是否自觉游离在道统之外,看其胸中是否盈漾着天马行空的自在天地精神。
后世儒学将仕途视为读书人的惟一出路。这就很不妙,所以寒窗苦读的学子,动力源却是遐想中金榜题名后的一双红酥手,学而有成的人丧失了明月深林的情怀,却转身哀怨“郁郁涧底松”的失志与沉沦,一心干谒求售,对策金堂。当不被见用或仕途受阻时,这才带着无限的悲情走进深山,走近白云,在极度失望之后无奈何扮起隐士,用隐逸来维持自己的自尊与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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