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地流风——还原湮灭在历史中的邯郸影像》
第12节作者:
酒量犹豪人渐枯 这是北上羁押至元庭的文天祥所写下的《己卯十月一日至燕越五日罹狴犴有感而赋》,诗风沉郁,音节慷慨。身陷囹圄的太师,将自己暗寓为两位古之忠贞之士,以表自己伉张不阿的丹心。碧血赤怀,跃然纸上。
而臣心磁石的文天祥,最终用他的守志不贰,走向了他心仪的豫让。
古今契阔,道体一统,隔着千余年的岁月,壮士们用惊人相同的节操、高度一致的风标,将身影重合在了一处。
豫让。世上究竟有多少人读到你,然后暗慕你,效法你?
一
豫让的出现,缘于一个人的消失。
公元前453年,晋阳之战中,智伯终于以全面崩盘为代价,结束了他骄纵狂妄的人生。对智伯怀着深仇大恨的赵襄子仍感觉不够解气,他像后世汉代许多匈奴王共同拥有的爱好一样,将智伯空空如也的脑壳,制成了一件生活用品——自己酣畅豪饮的酒具。
一枚人头的落地,与一个酒杯的诞生,大大刺痛了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智伯生前的门客,豫让。
逃到山中的豫让发言了,而且发的是毒誓,“嗟乎!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今智伯知我,我必为报雠而死,以报智伯,则吾魂魄不愧矣!”
很快,他携带匕首,潜伏进赵襄子的茅厕之中,意欲在这里等待机会行刺。非常遗憾,纸里包不住火,厕所里也藏不住人,歹徒被活捉。
赵襄子念他忠于故主,乃忠义之士,就把他释放了。
很快,豫让以一副相当恐怖的形象出现在了晋国的街头。首先,他用漆将自己涂刷得满身疮癞,又吞下炭让自己变哑,然后在街上行乞,目的是易容隐形,寻找机会,再向赵襄子下手。
他煞费苦心地对自己进行全方位糟蹋,既成功又不成功,成功的是,妻子迎面走来竟然不识,不成功的是,他还是让他一位视力奇佳的朋友认了出来。
朋友见他如此,哭着说:阁下是贤才,襄子重贤人,以你的才能佯装投靠赵襄子,他必然会亲近于你,等到接近了他,就可以为所欲为了,怎么选择残身苦形这样残酷的方式来报仇,这不太难为自己了吗?
豫让回答:既然已经委身事人,然后再去杀人家,这是怀着二心待人,我不能那样。我知道自己所选择的报仇方式很难,然而,之所以要这样做,就是想通过我,让普天下怀着二心事奉其君的后世之人感到自惭、羞愧。
他想把自己树为一面镜子。
问题是,镜子可以鉴照人,却很难作为进攻性的武器来刺杀人。
过了一段时间,赵襄子外出,豫让提前埋伏在他必然路径的一座桥下,准备再次伏击。赵襄子走到桥上时,马突然受惊,赵襄子指着桥下说,一定是豫让在。
豫让再次尴尬地走了出来。
赵襄子歪着头问豫让:你怎么这么邪门!你以前不是也事奉过范氏、中行氏吗?智伯把他们灭了,你不为范氏、中行氏报仇,反而委身作智伯的臣子。现在,智伯也已经死了,而你却独选择来向我报仇?
豫让说:“我事奉范氏、中行氏时,他们都是以平常人来对待我,所以,我要以平常人来回报他们,智伯则是以国士来对待我,我所以要以国士的身份来报答他。
国士是什么?大辟不辞,大刑不避,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闻听此言,赵襄子热泪纵横,喟然叹息,“嗟乎豫子!子之为智伯,名既成矣,而寡人赦子,亦已足矣。子其自为计,寡人不复释子!”
有一,不可有再,我已仁至义尽,不能再放你走了。豫让不是孟获,自己也没脸再走了,他知道属于他的结局已经来临。
很出人意料,豫让此时公然对襄子提出了一个要求,很出格,也很非分。
豫让讲:“我听说明主不掩人之美,而忠臣有死名之义。过去你宽赦我,天下没有不称赞您的。今天我罪当处死,但我想用剑击刺你的衣服,以满足我报仇的愿望,那么我便死而无憾了。”
襄子深感其义,当即脱下衣服,让旁边人讲衣服架开,豫让拔剑奋起三击,然后说,“我可以下去向智伯了!””遂伏剑自杀。
一件随风飘荡的轻飘衣服,一个慨然跃起认真刺杀的刺客,一个充满欣赏目光坦然旁观的理论上被刺人,就这样构成了一副冷艳的画面。
睹之眼热,观之动容。
难怪,“赵国志士闻之,皆为涕泣。”(《史记•刺客列传》)
二
豫让身上刮来一阵风。
那是千年不息的浩荡、高迈之风。
贵交尚信,轻命重气,甘心守节,已诺必诚,构成了侠客豫让的全部精神生命。这种精神生命又胎结了一种强烈的信念,而它一旦形成,便会对人产生巨大的召唤。
此时,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那,吞炭漆身又算得了什么?
也许,死去的那个人在世人眼里并不值得可惜,但他全交与我,那么我就推开世俗的价值认定,全身付出,甘心为他复仇。
也许,执意要杀死的对象却是个磊落光明的君子,但他有负于我心中的恩人,那么我就要带着我的固执,向他进逼。
也许,复仇的路本身就是条葛榛遍布的艰难路,但我已以心许之,虽万难千限、壑高水深,都阻挡不住我前行的脚步。
壮士,就是沿着这条精神小径走出,走向他的辉煌之路,同时也是寂灭之路。
那个死去的恩人没有要求他这样做,他也并没有向恩人许诺一定替之复仇,而艰难的复仇之路又是壁垒森森,几近于不可行。但明知不可行我却偏偏行之,明知不可为,我就要慨然为之!
豫让何以这样愚蠢呢?
为之唏嘘之余,我想起了丹纳在《艺术哲学》中讲的一段话。他说,古人比我们活得纯粹,活得简单,也活得干净。
古人的物质生活标准要远远低于我们,在今天的想象之外。
古人的精神人格追求要远远高于我们,也在今天的想象之外。
物质日进,生活日奢,一方面带来了社会的高速发展,一方面也带来了人的心灵日渐委顿,精神日渐垮塌,身量一天天矮化。古人仰望的思想山峰,我们被乱云遮眼,看不到,甚至连想象也不可抵达。古人退而求其次的东西,在我们这里,又是巍巍矗立,高不可攀。
因而,站在我们的价值坐标上向远古回望,总会觉得他们迂阔,是不真实的存在。就像一条身长体硕的巨蟒,它永远不会相信自己最初是从一枚脆弱的蛋壳里爬出。所以,清醒的人类学者向来耻笑刻板的历史学家,认为他们是在用自己的帽子来套古人的脑袋。
的确,所有的历史复原与再现,都是后人的一厢情愿,本质上均是对历史的篡改。因为我们站定的基准太低,尽管将头已高高扬起,可视线的终端仍与古人目光所及之处有着不小的落差,有时就是万仞壁立,霄壤之别。
于是明了,为什么钱起也会叹息,“缅想古人增叹惜,飒然云树满岩秋。”又为何苏轼也会长叹,“顾我已无当世望,似君须向古人求。”
对于当下来说,所有的既往都是过去。而过去的湖面总汪着不可言说的美好涟漪。可感,可怀,可忆,只是不可追。
人的思维常常形成定式,因而就有不可克服的思考局限。比如一谈到勇,人们很自然就划分为两种:一是肌肉和大脑共同发达的智勇双全的勇,一为有勇无谋的匹夫之勇的勇。
前一种勇常常得到人的掌声和敬佩,后一种勇又常常遭受人的讥笑与鄙视。孟子就说过,“夫抚剑疾视曰:彼恶敢当我哉?此匹夫之勇,敌一人者也。”
两种勇都有典型代表人物。
前者出自《国语•越语上》:勾践十年生聚,终于官富民穷,于是越国将士纷纷前来请战讨伐吴国,“勾践既许之,乃致其众而誓之曰:‘吾不欲匹夫之勇也,欲其旅进旅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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