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深知邺城特殊战略地理位置的重要性，邺是遏制赵国南进中原与魏国争夺地盘的战略据点，可以有效阻止赵国南进路线，给赵国争霸中原的战略构想以钳制。自然，邺令人选，非出类拔萃者不堪担当此重任。
　　深思熟虑后，西门豹出任邺令。
　　于是，早于曹操踏入邺城的200多年前，西门豹就款款走来了。

　　透过典籍的字里行间，可以看到他——
　　步态从容，面庞恬静，寡言少语，目光清澈。
　　日期：2011-02-03　21:10:38
　　二
　　接下来的故事，如今早已家喻户晓。而我，向来坚持“平生不解藏人善，逢人便欲说项斯”，对之仍然兴致盎然。
　　那就再脍炙自己嘴巴一次，复述一遍。

　　甫到邺城，落入西门豹眼中的是一副民生凋敝、万户悲歌的凄惨愁苦景象。
　　他召集来闾中长老，询问民间疾苦，长老们说：“苦在为河伯娶妇，因此事搞得民不聊生。”
　　再仔细问询，他这才清楚知道，邺城中的三老﹑廷掾之属，对上目无国法之敬，对下心无体恤黎民之情，巧立名目，贪赃枉法，置百姓死活于不顾。他们对百姓横加盘剥，苛税重赋，每年收取名目繁多的赋税高达数百万之巨。然后，将其中的二三十万用来为子虚乌有的河伯娶媳妇，再与祝师、巫婆们共同私分这笔钱。狐假虎威起来的巫婆们，也肆无忌惮地压榨百姓，看到谁家女儿长相姣好，就指定她应当做河伯妇，而且不由分说，马上娉娶。

　　整个过程假戏真作，堂而皇之。
　　他们先为该女子沐浴，治办华贵新衣，然后在漳河边上张缇绛帷，让她坐于其中斋戒十余日。到了所定的河伯娶妇日子，为她梳妆打扮，让她坐在嫁女床上，然后把床放置滚滚奔涌的漳河之中。当浮在水面的床渐行渐远，最终被漳水吞没之后，宣告婚礼完成。
　　正如杜甫所言，“父母养我时，日夜令我藏。生女有所归，鸡狗亦得将。”那些家里有模样好些的女孩子的父母，因担心自己姑娘被大巫祝相中，让河伯娶走，绝大多数人都带着姑娘离开家园，远走他乡。所以，偌大的邺城中十室九空，人烟稀少。
　　不光这些，人祸之外还有天灾。造成老百姓生活困顿、衣食无着的久远原因，还在于每年泛滥的漳河。所以，老百姓中流传着这样的俗语，“即使没有河伯娶妇，水来漂没，我们的财产和生命还会被淹没。”
　　听到这些后，西门豹心里已经知道了造成邺城萧条的原因，也暗暗有了自己的对策。但他当场没有任何表态，他只是淡淡地说：“至为河伯娶妇时，愿三老﹑巫祝﹑父老送女河上，幸来告语之，吾亦往送女。”

　　到了河伯娶妇那天，西门豹以一副若无其事、悠闲欣赏的姿态来到漳河边，邺中三老﹑官属﹑豪长者﹑里父老也全部来到，前来围观的百姓有两、三千人之众。
　　坐定后，西门豹传下去话：“把河伯新媳妇喊来，让我看看俊丑。”
　　盛装打扮、哭哭啼啼的女子走出帷帐，来到西门豹面前。西门豹认真地端详一番后，大摇其头，回头对邺中三老﹑巫祝﹑父老们说：“这个女子不好看，麻烦大巫妪去漳河里向河伯汇报一声，等得到更好的女子，然后择日送之。”当即，命令吏卒抱起大巫妪扔进了漳河之中。
　　西门豹煞有介事地等待了一阵，不耐烦地说：“巫妪怎么去了这么久？弟子去催一下她！”然后将大巫妪的一名弟子投入河中。又过了片刻，西门豹再次不耐烦起来，说“这名弟子怎么也去了这么久？再派一个去催催！”又扔进去一个。
　　就这样一共投入漳河三名大巫妪弟子。

　　等了一会，西门豹似乎恍然大悟，“巫妪和她的弟子均为女子，不能说事，麻烦三老去河伯那里通报一声。”于是，三老也被丢进滚滚漳河之中。
　　进入角色的西门豹，衣帽整齐，簪笔磬折，面向漳河，毕恭毕敬地伫立静等。而此时的长老﹑官吏、豪长等傍观者，早已吓得惊恐万状。
　　他仍然不动声色，他环顾四周后说：“巫妪﹑三老不来还，这可怎么办？”他准备从廷掾与豪长行列中各选一人，再去河伯那里催促一下。这些人早已魂飞胆破，“皆叩头，叩头且破，额血流地，色如死灰。”
　　一切尽收眼底，但他仍喜怒不形于色，说：“这样吧，姑且再等会儿。”须臾之后，西门豹冷冷地说：“廷掾起来吧，我估计是河伯款留客人时间长了，大家都散了吧。”
　　西门豹漳河边上的即兴演出获得巨大成功！邺城吏民为此大惊恐，从此之后，谁也不敢复言为河伯娶妇。
　　漳河滔滔，多少失去女儿的人会热泪盈眶地记住这一幕，多少家破人亡的人会感恩戴德地铭记这一幕，又有多少噩梦醒来的人会心花怒放地讴歌这一幕？

　　隔着1500年的时光，宋朝的蒲寿宬走到漳河畔，他仍不能平息自己激动的心情，挥毫写下：
　　吾爱西门豹，其事深可傚。
　　波神岂荒淫，巫言亦机巧。
　　大妪去不来，小妪足踸踔。
　　豪长涕叩头，从此识政教。

　　三
　　感谢褚少孙，这位西汉元帝、成帝时的文学侍郎。
　　是他在阅读《史记》时，发现司马迁笔下的阙如，旁搜博取，增补了《武帝纪》、《外戚世家》、《三王世家》、《龟策列传》、及《滑稽列传》。西门豹治邺就是《史记•滑稽列传》中的附录。
　　没有他，我们今天不会这么广泛地知道西门豹。
　　但我对褚先生将西门豹治邺故事放在《滑稽列传》中心存异议。

　　“滑稽”一词，古时是一种酒器，转注吐酒，终日不已，能不断往外倒酒，后人引伸比喻能言善辩、言辞流利、行事机敏的人。事实上，《史记•滑稽列传》中所记载的其他几位，如冠缨索绝的淳于髡、谈笑讽谏的优孟、秦倡侏儒优旃、汉武帝时的东方朔都可称之为滑稽之人，但西门豹不是。
　　因为他的表现形式可能像演戏，但他遵循的却是儒家一脉相承的思想。
　　他在漳河岸边上演的惩戒大戏也的确妙。妙就妙在他不以行政手段强行制止河伯娶妇闹剧，也不像东汉的王充撰文告诉大家“人死血脉竭，竭而精气灭，灭而形体朽，朽而成灰土，何用为鬼?”用唯物主义理论来否定河伯的存在。
　　因为面对一个已成顽固流毒的地域性陈年积弊，面对知识与思想都尚不具备接受无神论的大众群体，他只能按照孔子所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顺着群体思路的方向行事，然后出其不意地反戈一击，揭示这种思路的悖理性与荒唐性。
　　在西门豹身上，我看到了一盏原初儒家思想闪耀的明灯。

　　子不语怪、力、乱、神。孔子对于有关社会与自然的怪事不说，违背常理的力猛之事不说，悖礼越伦的叛乱之举不说，虚幻灵异的鬼神之事不说。他奉行的个人口头发言政策是，语常不语怪，语德不语力，语治不语乱，语人不语神。因为他追求的是纲常有纪、文质彬彬的社会秩序，要百姓道之以德，齐之以礼，实现有耻且格的目的。这如同有知识的家庭从来不会播映R级的影片一样，为正常教化所不容的篡逆、暴动之事，他自然有理由不讲。所以，力与乱尽管有其实，有其事，但夫子自觉闭嘴。而怪与神无其实，只是生于惑，所以更不讲。

　　不讲任何虚妄荒诞之事，不作任何离奇夸张之语，一切惟实求是，一切求真务实，这是他的学术主张，也是他的做人理念。所以，对于怪坚决不谈，对于鬼神则敬而远之。
　　西门豹和孔子一样，因要人有畏，所以要人敬，又因其不实，所以要人远离。但这并非折衷或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