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云咏絮斗芳华——古代才女评传》
第13节

作者: 清扬婉兮阿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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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蔡文姬日思夜盼,终于等到了回家的日子,这下该欢喜了吧?不。12年太久,足以使一棵弱柳长成大树,根根须须都扎进土里,要拔起已经很不容易了。见过挖树根的人知道,所谓连根拔起其实是一句粗疏的话,那空落落的坑里总残留着无数根须,细弱可怜,没着没落,难以想象它们脱离母体时承受过怎样的疼痛。“己得自解免,当复弃儿子。”文姬的疼痛就在这里。她已经有了两个儿子,左贤王自然不会让她带走的,而路途如此迢遥,时局如此动荡,这一别就是直到老死两地乖隔,生离等同死别了。可是,可是儿子还未成年呢,还不能理解原因就先得接受结果,母亲心里怎不又愧疚又难过?“儿前抱我颈,问母欲何之?人言母当去,岂复有还时?阿母常仁恻,今何更不慈?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顾思!”不解事的孩子,发自肺腑,问得直接,问得母亲五内如焚,心头滴血。归家须舍子,舍子母心痛,文姬去住两难,心理复杂矛盾:“号泣手抚摩,当发复回疑。”

  “生仍冀得兮归桑梓,死当埋骨兮长已矣。”《胡笳十八拍》最是能道尽文姬心事,十二年里她正是凭着这一点期待而苟活下来。树高千丈,叶落归根,这是宗法制的遗留,也是血缘的自动选择——交通发达的今天,我们已难以理解古人这种思想之强烈。那些和文姬同被掳来的女子,羡慕文姬得以归汉,哀叹自己命运悲惨,在一旁嚎啕大哭。“马为立踟蹰,车为不转辙。观者皆唏嘘,行路亦呜咽。”真个是天愁地惨,摧人心肝啊!

  清人张玉谷评此处曰:“夫琰既失身,不忍别者岂止于子?子则其可明言而尤情至者,故特反复详言之。”认为此处有弦外之音,依依难舍的还有左贤王,只是文姬写此诗时已归汉,无法明说,故而反复详言别子之情。我觉得这是他不能深察之处,文姬与左贤王生活十来年,离别之时自然会有所依恋,但这种感情怎比得上母子分别的强烈?对左贤王来说,女人还有很多个,失去这一个还有后来人,痛苦比较容易消解。而对于儿子,母亲却只有一个,让这尚未成年的孩子承受失母之苦,在文姬心里引起的痛楚,是被掳、被打骂、被侮辱等种种苦楚中最集中最强烈最不能排解的深痛。

  “今别子兮归故乡,旧怨平兮新怨长。泣血仰头兮诉苍苍,生我兮独罹此殃……”《胡笳十八拍》虽是后人假托文姬之名所作,但其体贴尽情处,也实在如出自文姬之口。长歌当哭,为文姬一哭,为两个孩子一哭,为那个时代深受离乱之苦的人们一哭。
  日期:2011-08-07 14:34:52
  响有余兮思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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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据谭其骧先生考证,蔡文姬被掠后所居之地在今内蒙古伊克昭盟一带,2001年改为鄂尔多斯市。自鄂尔多斯往南,出内蒙,经榆林,向东过了陕西、山西,中原风物便直到眼前来。春秋数度,它们仿若一直在这里等着文姬归来,如今是彼此相看,沧桑两无言。走过洛阳、许昌,城市的繁华依稀尚在,废墟上立起粉墙碧瓦,街市里的叫卖声如一片温热扑来。拜谒过汉献帝和曹丞相,车马折转向开封而去,愈近陈留愈见破败,中州胜地已被战火焚烧得元气大伤了。

  一路颠簸,终于到家了,可是家在哪里呢?“既至家人尽,又复无中外。”“中”指舅父的子女,为内兄弟;“外”指姑母的子女,为外兄弟。家人已丧尽,连中表近亲也没有了,12年天涯飘零音信阻隔,这些熟悉的生命不知何时已从光阴的枝头凋落。“城郭为山林,庭宇生荆艾”,城郭变成荒芜的山林,庭院长满荆棘和艾草,曾经熟悉的地方成了陌生的所在。“白骨不知谁,从横莫覆盖”,白骨纵横,不知是谁,也没有人来覆盖。“出门无人声,豺狼号且吠”,凋敝景象,恐怖气氛,与王粲诗里“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遥相呼应。

  在匈奴,文姬心里还能有一些念想,而回来,才发现面临着真正的幻灭。走过12年,走过数千里,终于回到了生命的原点,但她发现自己依然是一个人,孤独站立在莽莽苍苍的时空里。
  国家不幸诗家幸,这句话刺心,向不为我所爱。国家不幸,诗家何来幸?皆因不幸,才出得好文字。若一定要说幸,那是后来读文字的人之幸。对于当事人来说,那些文字是和着血泪托出来的,苦痛转化为文字的时刻,不啻为作者遭受的二次炼狱。《悲愤诗》就是作于这个时期。战乱里个体生命的创伤,强权政治下女性身份的卑弱,以及女性特有的对细节的敏锐捕捉,等等,都是蔡文姬留给我们的宝贵的文学财富,而这些正是用深痛巨创换来的。

  据《后汉书》,曹操做主,将蔡文姬重嫁于董祀。董祀时为屯田都尉,通史书,懂音律,与文姬本应志同道合,但他生得一表人才,且正当锦年,私心里对文姬是不满意的,只是因为丞相有命,不敢不从而已。文姬自然不能脱离那个时代的伦理观念,因一嫁再嫁而自卑,深恐鄙贱之躯遭到抛弃:“托命于新人,竭心自勖厉。流离成鄙贱,常恐复捐废。”她这一生,伤心事太多了,夫死,父亡,乱中被擒,受杖骂,被侮辱,儿子被隔在“悠悠三千里”之外,回家后亲人俱已丧尽,勉强有了一个新家又时时担心会被新人所弃。在《悲愤诗》的最后,她悲叹道:“人生几何时,忧怀终年岁。”人生于她是一个悲剧,开场时那几声锣鼓,满堂欢笑,父慈母爱,都已和童年一起飘逝,渺远不可寻,此后尽是叹息,尽是眼泪,无有终极,无有解脱。

  诗到此结束,文姬的人生却还有很长一段路,不知此后她与董祀过得怎样。但人心爱善,总是期待着好的结局出现,有不少人说后来董祀被文姬感动,终于接纳并珍惜、敬重她了。这是依据《后汉书》中的故事做出的推断。
  起因是董祀不知怎么的犯了法,按律当死,文姬惊闻消息,蓬首跣足,不顾一切来到丞相府,要求拜见曹操。当时公卿、名士及远方使驿满坐一堂,曹操兴致正高,便对宾客们道:“蔡伯喈之女就在外面,今为诸君见之。”文姬蓬着头发,光着脚走进来,伏身叩头请罪,声音清越,语甚悲哀。座上客中,有的人正是当年蔡家座上客,包括曹操本人——足见世事多变幻,有的则是久闻蔡邕及文姬大名——怀着好奇心和仰慕心,面对此情此景此语,尽皆动容。曹操说:“你说的诚然令我同情,可是判罪文书已经送走,有什么办法呢?”文姬道:“丞相良马万匹武士如林,何必因爱惜一匹快马一名武士,而不救一条垂死之命呢?”其言有理,其情可哀,曹操有感于此,便亲自签了赦令,派武士快马送去。

  这个故事后边还有尾巴,我以为是貂尾,可以佐证文姬之才。当时天气已寒,曹操赐她头巾鞋袜,让她穿戴停当。曹操想起蔡邕当年留下不少典籍,便向文姬问起,文姬答曰:“昔日先父赐书约四千卷,惜乎战乱,流离涂炭,今已无存。我所诵读记忆下来的,大概只有四百多篇。”曹操很高兴,马上说:“我派十名小吏去跟着你记录吧。”文姬推辞道:“男女有别,授受不亲。请丞相赏我纸笔,我一定不辱此命。”后来果然亲自誊写了送去,文字竟无一处遗漏或失误。

  所谓惺惺相惜,由此事可以看出,曹操是欣赏且怜惜文姬之才的,这个无关风月。如蔡邕当年于柯亭之上识得一根好竹般,曹操懂得文姬在这乱世里的珍贵,他也是解人一个。
  据说,还是据说——无史可征的只能是据说——这一番波折下来,董祀由衷地感激并尊重文姬,且深感为官之莫测,索性辞了官,偕文姬隐居山林,从此不理尘世喧嚣。《三国演义》第71回里,说文姬夫妇隐居于潼关外的蓝田,曹操路过时还曾前去拜访。但这一处演义,是为了引出曹娥碑上“黄绢幼妇,外孙齑臼”的隐语,为后文表现杨修的聪明外露埋伏笔。

  这是如今所能看到的关于蔡文姬人生的最后的文字,且还可能是虚构的。从此她就消失在文字深处,如何度过余生,如何离开人世,如何耿耿于别子之情,一切都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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