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云咏絮斗芳华——古代才女评传》
第45节作者:
清扬婉兮阿湄 日期:2011-09-10 10:22:02
匹夫无罪,怀璧一何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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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远比文字来得残酷,对人的打击也是从不容情,连喘息的机会都不留的。隔了近千年的时光,我们在这边阅读李清照那一时期的作品,而在时光的那一边,1129年的建康城,已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满城的恐慌与混乱。金兵再次南侵,沿江防线告急,长江马上就要禁航,朝廷已分散六宫,预备继续逃亡。当此时,李清照因为操劳与伤心过度,正在大病中,自述是“仅余喘息”。
她萦怀于心的,是那十五车金石文物,以及南渡后又收集的一些,俱都是赵明诚生前的至爱——现在,它们成了她唯一的念想,是28年共同婚姻的重要物证,是赌书泼茶葛天氏之乐的过往,是亡者留给她的最后的记念。其实也是她最大的负担,这个负担有多重?听听数字便知:书籍两万卷,金石刻两千卷。另外还有器皿、被褥以及其他长物,数量与前者不相上下。
赵明诚的妹婿时任兵部侍郎,正护卫着隆祐太后逃往洪州(今江西南昌),想来那里要安全些吧?李清照便托人先行送了一部分金石文物及行李过去,打算病愈之后再去投奔。谁承想这次金兵南下,居然会分兵进攻江西,当年12月即攻陷了洪州。后来得知,太后与兵部侍郎逃脱,这一批金石文物被抛弃,在战火中化为灰烬!此路既不通,她唯一可投奔的只有弟弟了。弟弟斯时跟随高宗逃到台州(今浙江临海),李清照便收拾行李,前往投靠。到得台州,台州失陷,守官已逃跑。她连奔数地,弃衣物而逃,又雇舟入海,直到章安才追上高宗一行。后又跟随朝廷的逃难队伍,乘船渡海,到过温州(今浙江温州)、越州(今浙江绍兴)。到第二年年底,高宗为逃难之便,遣散百官,要各人自找地方居住。李清照这才到衢州(今浙江衢县)住下来。这一路仓皇,九死一生,停下来一盘点,发现金石文物又丢失了不少。
所谓祸不单行,此时朝廷里却有关于赵明诚的谣言传出来。什么谣言?因何而起?补叙两件李清照自己当日也不在意的小事,我们便可知来龙去脉。
赵明诚在日,曾有一个叫张飞卿的学士,携玉壶求见。赵明诚鉴定出是珉(像玉的石头),而非玉,便不肯收藏,让那人带走了。此事并未结束,还有后话。
再说另一件事,赵明诚8月卒于建康,闰8月间,王继先即想用三百两黄金求购赵明诚所遗古器。此何人哉?太医局医官,专爱以偏方杂术治病,是高宗绍兴年间炙手可热的人物——高宗曾有著名的“三交”之论,即把国家交给秦桧,把后宫交给张无为(一个宦官),把自己交给王继先。听闻此事后,赵明诚的表兄、兵部尚书谢克家给高宗上奏折,说:“恐疏远闻之,有累盛德,欲望寝罢。”高宗批复道:“令三省取问继先。”依据这一奏一批,后世人多以为是高宗出面阻止了王继先的强买强购。其实不然,我觉得谢克家应当知道王继先背后是谁,所以会说:恐怕有损于陛下盛德,还是停止吧。名义上说的是王医官,实则劝的是高宗。高宗表面上做了批复,三省官员如何处理王继先,却无下文,自然是众人心知肚明,不了了之。
不久,朝中就传出来说,有人密奏,当日那把玉壶出现在金人那儿,是赵明诚托张飞卿以玉壶结交金人的,是谓“玉壶颁金”。这可是通敌大罪啊,李清照《金石录后序》中说自己“大惶怖,不敢言,遂尽将家中所有铜器等物,欲走外庭投进”,决定全数进献给皇帝。
说来好笑,高宗此时却又顾不得这个,战事又近了,还是逃命要紧。但李清照不敢放弃啊,她不能让赵明诚的名声有一点损毁,于是一路追随高宗而去。等她追到越州,高宗已移驾四明(今浙江宁波)。她不敢把这些铜器留在家中,便寄存到剡(今浙江嵊县),准备托人敬献。后来官军到此平定叛乱时,把东西悉数收走,听说是到了一个姓李的将军家里。而莫须有的“玉壶颁金”之说,也悄然不了了之。
至此,战火劫余的金石文物,又去了十之五六,仅剩约略5到7箱书画砚墨,李清照珍爱异常,全部随身带着。1131年迁居会稽(今浙江绍兴),租住在一个姓钟的人家里。一天夜里,有人于墙壁挖洞进入,偷走其中5箱。李清照悲恸不已,遂悬赏收购,希望失物能复得。两日后,钟姓邻居拿出18轴画卷求赏金,显见得盗贼就在眼前。可李清照一介女流,无依无靠,明知被欺,也只得忍气吞声重新赎回。其它各物,她千方百计寻求也无所得,听说已经被某转运判官贱价买走了。
读《金石录后序》,看李清照淡淡地一字一句讲述,一事一物各各记得分明,可知那种辛酸于她是刻骨铭心的。那些金石书画,是夫妻二人双燕衔泥般一件一件收集,濡沫进去的都是欢喜爱意,如今眼睁睁地看着一件一件散失,伤心痛楚都无济于事——令我等后世读者读之也凄然。到1134年,李清照翻阅硕果仅存且残缺不全的部分书册时,又忽忽忆起赵明诚当日校勘整理的情景,止不住悲叹道:“今手泽如新,而墓木已拱,悲夫。”遂为赵明诚遗下的《金石录》作跋,题为《金石录后序》。此文之声情并茂,哀婉动人,堪为典范,清人称“宋以后闺阁之文,此为观止”。据说明代张居正读此文,对李清照当日的遭遇耿耿于怀,见到部吏中有浙江口音而姓钟者,马上询问对方是否会稽人,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即使对方辩解说是后来迁居会稽的,最终也还是把此人给贬谪了。
随着南方局势好转,高宗回到了临安。李清照也迁到临安,依弟弟而住。再嫁张汝舟之事,便是发生在这一时期。根据李清照的自述,当时她身患疾病,几欲病入膏肓,已经到了准备后事的地步。而“尝药虽存弱弟,应门唯有老兵”,病痛加身,处境孤苦,仓皇而困顿。张汝舟就在这时出现,巧舌如簧,甜言蜜语,骗得李清照弟弟的信任。斯时程朱理学尚未大盛其道,一度还曾经被朝廷禁绝,称之为“伪学”,故而其伦理道德观尚未深入人心,妇女再嫁的现象也不少。而那样的乱世里,举国惶惶然,从皇帝到平民,谁不是抓住根稻草就当成洪水里的依靠呢?是故,李清照仓促再嫁。
李清照孤高一生,为文为人皆卓然不群,这一再嫁遂被当世与后世看作人生污点。宋朝文人斥责她“失节”,“晚节流荡无归”,说“传者无不笑之”,赵氏家族以及其身后的上流社会也不齿。明朝文人更过分,说“文君忍耻,犹可以具眼相怜。易安更适,真逐水桃花之不若矣”。自明而清,程朱理学渐被奉为道德圭臬,“从一而终”的贞操观前所未有的强大。于是,对李清照的再嫁,出现了截然对立的两种看法:一种深恶痛绝,污蔑谩骂;另一种集中出现在清代,一些李清照的忠实拥趸者,绞尽脑汁寻找根据,以证明李清照无再嫁之事。事实上,时至今日,还有不少读者深为李清照再嫁而惋惜,总觉得有损她一代词宗的形象。
古人冬烘也就罢了,今人也如此,真是令人齿冷。我以为,不管是诋毁她的,还是为她辩诬的,都是一群卫道士,卫的是同一种道——虽然后者以为自己是在维护李清照的形象。在这群人心目中,再嫁等于失节,这种观念深入人心,以致今人还会油然而生惋惜之意,并自以为是对李清照的同情。陈寅恪先生所谓对古人“了解之同情”,我有别解,此“同情”当为“同”其“情”,设身处地在当时境况中去理解,而不是站在道德制高点施以“同情”。李清照的率真大胆、个性鲜明,是对男权社会男性世界的挑战,她极具颠覆性的《词论》,她诗作的豪放不羁,她词作的不拘一格、以生活语挑战优雅、从形式到内容自创一体,都是前无来者而后继者皆不如的。她的再嫁,与她的性格、文字一脉相承,虽然她不可能有后世的女权思想,当时只是想把自己从窘迫中搭救出来(补一句:读者诸君,不要跟我说爱情至上生死不渝,等你哪天饿得前心贴后心,有人给个骨头就会跟着走的时候再说吧),但再嫁这个行为本身,对当时渐将成形的“从一而终”思想就是一个挑战。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女人必得三贞九烈?在男人的多妻主义面前,女人愉快地遵行一夫主义?比起男文人们又是污蔑呵斥撇嘴嗤笑,又是忸怩遮掩拿捏证据,李清照的再嫁与其后的离异实在是爽利之举。
是的,这一次所嫁非人,因而又有离异。但我以为,所嫁非人,该骂的应该是非人那厮,而不是年近50天涯飘零的孤弱女人。结婚之后,李清照与张汝舟都有上当受骗之感。张汝舟本是冲着李清照的财产来的,结果发现宝物不及传言之多,而且被女主人紧紧把持着不肯假手他人,于是对李清照拳脚相加肆意欺凌。李清照认清了张汝舟中山狼的真面目,也决不肯坐以待毙,遂积极谋求反击之法。
张汝舟当初是以不合法手段混进官场的,提亲时拿给李清照弟弟看的任职文书也是假的,李清照查到这些,马上去告发张汝舟。按照宋朝刑法,若是家人告发,则被告者可视为自首;而妻子告发丈夫,即便查明属实,妻子也应受到坐牢两年的处罚。李清照当然知道律令,但她决不苟且。最后的结果是两人双双入狱,张汝舟被视为自首,李清照则面临两年的刑罚。幸好翰林学士綦崇礼深怜李清照才华,暗中施以援手,并惊动高宗亲自过问,张汝舟被除名、流放,李清照坐牢9天之后获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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