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品纳兰词:笔花四照,侧帽风流》
第17节作者:
孟斜阳 根据叶舒崇所撰的《皇清纳腊室卢氏墓志铭》记载,纳兰容若夫人卢氏“生而婉娈,性本端庄,贞气天情,恭容礼典”,十八岁嫁给纳兰容若为妻。康熙十六年(1677)五月中,卢氏生下容若次子富尔敦。因产后受风引起并发症,缠绵病榻半个多月之后撒手人寰,年仅二十二岁。刚刚三年的恩爱夫妻就成阴阳相隔,对于原本就情痴绝代的纳兰来说,内心的情感冲击十分巨大。至此之后,纳兰词风一变,“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多。”无论是海棠、秋风、细雨等自然之景,还是上元、中秋、重阳、七夕的佳节,都能勾起他对亡妻的追忆。他用发自灵魂最深处的悲痛谱出一首首血泪交溢的悼亡词。正如他后来的一首诗中写道“予生未三十,忧愁居其半。心事如落花,春风吹已断”。
这首《青衫湿遍》词调不见于词谱,当是纳兰容若的自度曲。为抒发对亡妻的哀恸之情,纳兰容若竟专门自制词调以哀悼,足见纳兰容若用情之痴。
“青衫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起语便令人一震,悲恸之情、凄凉之意扑面而来。泪水已将我的青衫湿遍。想起当初你的真情抚慰,我怎能忘怀! “凭伊慰我,忍便相忘”,以对话的口吻直抒胸臆,表伤怀之意。“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在银釭。”半个月前,妻子的身影还在眼前。她忍着病痛在灯下剪着灯花,银灯上仿佛还留着剪刀声。当时怎么也不会想到,就此一病而便成永诀!
“忆生来、小胆怯空房。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忆生来、小胆怯空房”, 唐代常理 《古离别》诗云:“小胆空房怯,长眉满镜愁。为传儿女意,不用远封侯。”纳兰容若回想那个时候生来胆小的妻子,连一个人呆在空房子里都感到害怕。可如今,你独自伴着雪白梨花树影,在冥冥中受尽凄凉。纳兰容若这些发自肺腑的凄凉语,充满了对妻子的怜惜疼爱,读来令人耸然动容。 “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但愿天可以给伊人的魂魄以指引,可以回来与我在梦中的回廊重新团聚。魂兮归来,让我们在梦里团圆!
下片“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斜阳。”妻子的停灵处与那玉钩斜路近在咫尺,却都一样沉浸在蔓草斜阳的斑驳光影里,消受着凄凉孤独的黄昏晚景。“自古红颜多薄命”,哪怕是王公贵妇,还是宫中女子都一样香消玉殒。“判把长眠滴醒,和清泪、搅入椒浆。怕幽泉、还为我神伤。”“椒浆”,以椒浸制、用于祭奠的酒。楚辞有云:“奠桂酒兮椒浆”。这里,纳兰意谓,我愿将滴滴清泪和着祭祀的酒浆把你浇醒,让你重新苏醒过来。在那九泉之下,怕是你还在为我心痛神伤。
“道书生薄命宜将息,再休耽、怨分愁香。”这几句应是纳兰容若冥冥中听到了妻子的声音:你这才子书生命薄多病,应该好好保重,别再为我牵挂伤心。这如梦如幻的话语,使得词境更其凄迷哀婉。“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我们曾经有过的盟誓永远无法实现了。想到这些,不禁直叫人悲从中来,肝肠寸断!
从“半月前头扶病”一句,可知这首词作于卢氏亡故半月后。词中字字凄怆,语痴入骨,宛如心头滴血。爱情与死亡从来是人类精神世界最为强大的力量。爱妻之死让纳兰眼中的一切事物都蒙上了阴影。世界上最有光采、最美好的事物似乎都因爱妻的离去而消失。《李慈铭读书记》称其词“缠绵幽咽,不能终听。”
忆生来、小胆怯空房。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
日期:2011-08-08 11:46:01
其实,仔细推究,这首《青衫湿遍》词还存有不少疑义。具体来讲是:
“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共银釭。忆生来、小胆怯空房。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这一段就值得推敲。据有关史实资料证实,纳兰容若发妻卢氏死于康熙十六年五月三十日,这当然是以阴历计算。“半月前头扶病”,当不早于当年五月十五日。卢氏去世之时已为初夏时分,“独伴梨花影”的景象是不可能出现的。这个时候梨花早谢。前面《金缕曲》词中也写到“燕子楼空弦索冷,任梨花、落尽无人管。谁领略,真真唤。”可见,纳兰容若所悼的对象当死于清明前后,暮春时节。
“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这里出现了纳兰词中具有特别意义的“回廊”意象。一般认为,“回廊”在纳兰词中是幽会之处,是盟誓之所。在纳兰心中有着不一般的情感意义。但已经共居一室、同床共寝的夫妻之间还有必要在回廊约会吗?
“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斜阳。”词中的“玉钩斜路”原指隋代埋葬宫女的墓地。正是这个典故让后来的一些学者一度对这首《青衫湿遍》悼亡的对象产生了疑问。
“玉钩斜”具体在哪里?据宋代诗人陈师道《后山诗话》记载:“广陵亦有戏马台,其下有路,号玉钩斜。”玉钩斜就在今天扬州市维扬区政府西边蜀冈西峰,一个不起眼的土丘。清代文学家尤侗曾写一篇《玉钩斜赋》,开头就说:“流水涓涓芹努芽,悲风猎猎吹黄沙。红心满地宫人草,碧血千年帝子花。路人告予曰:‘此谓玉钩斜也!’”
这个地名包含的史实令人触目惊心。杨广三次下扬州,每次都带来十六院嫔妃及无数宫女,其中一千殿脚女牵挽龙舟“漾彩”。 殿脚女因劳累过度,迭有死亡,丛葬于此。后来,宇文化及叛乱,杨广及其许多嫔妃被杀,当然也有少数宫女殉情自杀。张绅诗云:“宫中佳丽三千人,半作玉钩斜上土。”(《送友赋得玉钩斜》)那些死难的宫女亦被草草埋葬于此。由于其地处于一片由高渐低的斜坡上,故称作“宫人斜”。唐代诗人窦巩曾经诗话玉钩斜:“离宫路远北原斜,生死深恩不到家。云雨今归何处去?黄鹂飞上野棠花。”(《宫人斜》) 据清乾隆《江都县志》记载:“唐元和中,李夷简镇淮南,于城西南,夕见新月如钩,因以名亭,皇甫湜为之记。”于是,人们便把这片“深深葬玉,郁郁埋香”(尤侗《玉钩斜赋》)的山坡改称为“玉钩斜”。宋代文学家苏轼来扬州做太守,寻访遗踪,玉钩亭已不复存在了,就连路径也迷茫难辨,只有“路失玉钩芳草合”(《与舒教授张山人参寥师同游戏马台书西轩壁兼简颜长道二首》)的感叹。纳兰容若也写到过“玉钩斜”,如《浣溪沙•红桥怀古,和王阮亭韵》:
无恙年年汴水流。一声水调短亭秋。旧时明月照扬州。
曾是长堤牵锦缆,绿杨清瘦至今愁。玉钩斜路近迷楼。
可见,“玉钩斜路”之典自古特指宫女葬身之处。纳兰容若此处不可能用这个典故指代卢氏墓地。根据这个典故,国内不少学者认为纳兰容若这里悼念的是他那位早年入宫的恋人。
“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有论者以为,这里的“重圆密誓”来自“破镜重圆”典故,而“破镜重圆”典故在历史上正是夫妻被迫离散。由此,证明悼亡对象是纳兰那位早年相恋、后来成为宫女的恋人。
不过,斜阳还是有些不同看法.
扬州蜀岗西峰玉钩亭
日期:2011-08-09 10:52:08
事实上,斜阳这里并不否认纳兰心中那位恋人存在的可能性。但还是认为这首词的悼亡对象应该就是纳兰容若的发妻卢氏。
这首词明明白白地载于《通志堂集》中。词中文字情感饱满,意象悼亡色彩浓烈,没有半点隐晦之处。如果不是哀悼明媒正娶的发妻,是不会这样堂而皇之地收于纳兰词集中的。何况,自古悼亡诗多为追悼夫妻之情。从西晋的潘安悼亡诗到北宋苏轼的“十年生死两茫茫”,无一不是表达对亡妻的追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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