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品纳兰词:笔花四照,侧帽风流》
第24节作者:
孟斜阳 这首《浣溪沙》,哪怕随便置放在哪个选本的集子里,它都仿佛有着自己的独特生命,瞬间会放出光华。它的意境,它的色彩,它的气息,都是如此独特,如此醇厚,如此感伤。那种直指人心的苍凉落寞,那种曾经沧海般的沉郁顿挫,都让人不相信出自一个年轻人之手。
开篇一句“谁念西风独自凉”,如天风吹雨,哀感顽艳,便已奠定了整首词感伤沉郁的基调。是的,在这寒凉透骨的西风里,还有谁会念及天地之间尚有一位孤独的伤心人临风凭吊呢?秦观词《减字木兰花》有云:“天涯旧恨,独自凄凉人不问。”是的,西风里的身影是孤独的,心中那刻骨的思念也无人知晓。容若轻轻的一声诘问,已引出我们心底的落寞与忧伤。
接下来两句“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萧萧疏疏,苍苍凉凉,有一种由小院疏窗的小寂寞而渐渐置身于青山斜阳间的大孤独之感。“萧萧黄叶”让人想起司空曙的那两句诗:“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当初读这两句诗印象极深。“雨中黄叶”即有飘零之感;“灯下白头”实含老大之悲。而雨中飘零的黄叶,不正象征着这灯下白头人的孤苦命运么。这纳兰容若笔下的“萧萧黄叶闭疏窗”,也是纳兰心灵意象的自我写照,飘零感、孤独、沉默和心灵的自我封闭都尽在其中。“沉思往事立残阳”却忽而一笔宕开,从小院黄叶疏窗转向了开阔的青山斜阳间,整个意境由此而向一个新的境界提升:残阳下,纳兰容若临风而立,衣袂飘飘,眉目疏朗,目光中却饱含着无限感伤。“沉思往事立残阳”一句出自五代李珣的《浣溪沙》:“暗思往事立残阳”。纳兰容若改易作一个“沉”字,更有追忆往事、百感交集的意味。
独立寒秋,天高地远,残阳如血。纳兰容若,你为何事神伤?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依照《浣溪沙》词律,过片这两句对仗十分工稳。“被酒”是醉酒之意。“春睡”一词让人有许多遐想。孟浩然有“春眠不觉晓”,杨贵妃有《海棠春睡图》的佳话,南宋词人程垓《愁倚阑》词中有句:“昨夜酒多春睡重,莫惊他。”“被酒莫惊春睡重”显然是充满了闺中生活情趣和家庭氛围的一句,意为春日里醉酒后的他睡意深浓时不要去打扰。可解作纳兰容若自己醉后春睡,妻子卢氏不让人惊扰他的睡眠,可谓体贴入微,一个贤妻形象跃然纸上。“赌书消得泼茶香”则写的是夫妻二人志趣相投,堪称知己。在此借用了赵明诚、李清照夫妇“赌书泼茶”的典故。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一文中曾追叙她婚后屏居乡里时与丈夫赌书的情景,文中说:“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既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甘心老是乡矣!”“赌书泼茶”是历史上的雅趣佳话。纳兰以赵明诚、李清照夫妇作比,对爱妻卢氏的深情缅怀和思念自是不言而喻。
“当时只道是寻常。”这是意蕴深长、十分动人的一句,宛如梦醒后的回忆,宛如惊鸿过后的怅然。斯人已逝,倩影杳然,现在回忆起当初种种美好、浪漫和温馨,而当时的自己却不过感到一切都那么自自然然,平平常常。
是呵,“谁念西风独自凉”,当初每到秋寒风起,有她为“我”披上衣衫的,语语叮咛。如今在这黄叶萧萧、西风寒凉时节,“我”只能独自守望,那些问候和叮咛声再也听不到了。往日的温馨时刻和欢乐在心头如梦幻浮现……
那个时候,“我”喝醉沉睡着时,能听见她轻轻的脚步声,她轻轻为“我”掖好被子,深怕惊醒了“我”。恍惚之间,“我”感觉到了,心中温暖如春。
那个时候,“我”和她经常一起读书,谈诗论文,就像当年的李清照和赵明诚夫妻那样。为了书中一个典故,“我”和她以茶相赌,赢了方可饮茶。两位妙人儿在书斋中尽情欢笑,茶没有喝成却全泼洒在身上……
那些过往的时光,那些当初看来寻常不过的小事,现在却倍感亲切温暖。只是伊人已逝,再也会再有了。
如今往事成追忆,当时只道是寻常。人是懂得回忆的动物。很多人,很多事,当时只道是平常,过后思量堪神伤。可是时光和往事已经如滔滔东流的江水,一去不复返了。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当时只道是平常”这一句超越了爱情与家庭的范畴,超越了时间的局限,写出了人类在岁月、时光面前,在命运面前一种共同的心理感受。
有一首老歌,好象在耳畔轻轻吟唱:
“再回首,背影已远走,再回首,泪眼朦胧……
再回首,恍然如梦;再回首,我心依旧……”
日期:2011-08-18 17:36:38
客夜怎生过。梦相伴、绮窗吟和。
薄嗔佯笑道,若不是恁凄凉,肯来么。
来去苦匆匆,准拟待、晓钟敲破。
乍偎人、一闪灯花堕,却对著琉璃火。
《寻芳草•萧寺记梦》
纳兰容若的妻子卢氏因产后患病,于康熙十六年五月三十日去世.灵柩在双林禅院停了一年零一个月,康熙十七年七月才下葬。其间,纳兰容若多次到禅院夜宿守灵,与妻子亡魂在月浅灯深中会面。在他的多首词中都有所反映。
这首《寻芳草•萧寺记梦》即是一首记梦怀人之作,其影影绰绰的朦胧意境、似有还无的梦幻色彩颇有聊斋意味。“萧寺”即佛寺。相传梁武帝萧衍造佛寺,命萧子云书飞白大字“萧寺”。后世遂以“萧寺”为佛寺之称谓。唐代李贺诗《马》之十九有云:“萧寺驮经马,元从竺国来。”
“客夜怎生过。梦相伴、绮窗吟和。”“客”即是纳兰容若的自称。夜宿萧寺即为“客”。投宿萧寺守灵,纳兰容若怎么渡过这漫漫长夜呢?一梦睡去,便梦到有那爱妻卢氏前来相伴,在窗前吟诗相和。“薄嗔佯笑道,若不是恁凄凉,肯来么。”妻子也许端详着日形憔悴的容若,嗔怪着笑道:“如果不是一个人这么孤独凄凉,你还肯来看我吗?”这话我们今天听来或许平常,但在当时的纳兰容若心中唤起的恐怕是百味杂陈,心绪万千。梦中又见到了爱妻的面,听到她的娇嗔,那种天人遥隔的孤绝之感瞬时被打破,纳兰怎不感到三生有幸?!
同时,这“薄嗔佯笑道,若不是恁凄凉,肯来么”三句,让人想起晚唐五代花间词人张泌的《江城子》:“浣花溪上见卿卿。脸波秋水明,黛眉轻。绿云高绾,金簇小蜻蜓。好是问他来得么?和笑道:莫多情!”在浣花溪上,一对相熟识的青年男女相遇了。“好是问她来得么?”是男子在涎着脸问:“我来得么?”来不来得?显然不是初次相见,而是很熟悉了,本可以来得,“和笑道:莫多情!”女子笑着说:“莫要自作多情!”……
这首《江城子》以口语对话入词,格外别致清新。纳兰容若曾专门研习模仿过“花间体”,对张泌这首词想必十分熟悉。“薄嗔佯笑道,若不是恁凄凉,肯来么”则一样口语对话入词,令人耳目一新。只是,张泌《江城子》里的这段对话让人感到了年轻男女脉脉传情的浪漫。而纳兰容若的三句则有阴阳阻绝的隔世之感,让人感慨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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