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2-03-21 11:52:36

　　（33）龙战于野
　　（33）龙战于野
　　到了本年的十二月，汉军的运粮甬道被狂暴的楚军毁得支离破碎，从荥阳城头望去，像一条被剁得七零八落的死蛇。死蛇旁边，不时可以看到已经腐烂或者正在腐烂露在积雪外的残肢断臂。
　　这一段时间城里粮源紧张，仓库里的米还没有城外的楚军多，除了汉王刘邦的饮食中能搭配一些酒水，其他人能勉强填饱肚皮已属万幸。郦食其是个不折不扣的酒鬼，这天听说刘邦设宴邀请，怀着一种类似于老来得子的欣喜，撞开厚厚的雪幕直奔汉王的办事公署。
　　刘邦看着餐桌上的杯盘碗盏，眉头紧蹙，拿着筷子的表情像准备葬花的黛玉拿着小锄头，看到郦食其红肿的酒糟鼻，他清清喉咙，立刻摆出了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刘邦不喜欢儒生，第一次与郦食其见面时，一边享受着美妙的足浴一边大喇喇地问话，结果让郦食其批驳得满面惭愧。从此以后，他再也不敢在郦食其面前露出半点傲慢。
　　宾主坐定，刘邦问道：“如今楚军绝我甬道，我军乏食，请先生教寡人一计。”
　　郦食其瞟一眼酒盅，咽一口口水，刘邦慌忙亲手给他倒酒。
　　“从前商汤讨伐夏桀，封夏朝的后人于杞国；周武王讨伐商纣，封商朝后人于宋国。秦朝暴虐，毁弃道义，残杀六国后代，使他们没有立足之地。”郦食其说着喝尽杯中酒，刘邦又给他斟满，“如果陛下能册封六国后裔，让他们统辖故地，六国百姓一定会感念陛下的恩德，甘愿由陛下驱使。如此一来，楚王的根基就会被削弱，陛下则可以成就大业，使楚王俯首称臣。”
　　刘邦本人的文化修养有限，一听郦食其引经据典，把自己比作文成武德的商汤、周武，把项羽比作暴虐无道的夏桀、商纣，飘飘然若御风而行，一点儿都没有察觉到郦食其的话中有一个巨大的逻辑漏洞：他只提到了分封制大行其道的夏朝与商朝，没有提到分封制日渐崩毁的春秋战国。这倒不是郦食其有逢迎溜须之心，他是一个言必称尧舜的儒生，思慕堪与尧舜比肩的商汤、周武在情理之中，分封制土崩瓦解的春秋战国，在他以及同类人看来，完全是一个一群藐视祖宗礼法的禽兽兴风作浪的时代，说出来只会玷污圣贤典籍浸染过的唇齿，不提也罢。

　　“赶快去刻印吧，刻好印先生就可以出发了。”
　　刘邦的馋虫像彭城之战那天的楚军骑兵一样突如其来，他急忙拿起筷子抵挡来势汹汹的敌人，同时催促郦食其火速去调动援军。
　　郦食其刚刚离去，门里进来了一个不速之客——张良。
　　“子房，快来，有人给寡人想出了一个削弱楚国的计策。”刘邦兴奋得满面红光，将郦食其的话原样不动地陈述一遍，“你认为如何？”

　　张良的神情从来都沉静如古井之水，似乎从小到大都没有泛起过惊慌的涟漪，然而这一次不等刘邦说完，他的脸上就掀起了惊涛骇浪：“此计是何人所授？依言行之，陛下大势去矣！”
　　刘邦目瞪口呆：“为何？”
日期：2012-03-21　23:04:32

　　（34）龙战于野
　　“请允许我借用陛下的筷子言明局势。”张良拿起第一根筷子，“商汤讨伐夏桀之前，敢于做出封夏朝后人于杞地的承诺，是有制夏桀于死地的实力。陛下能否置项羽于死地？”
　　刘邦没有半分犹豫：“不能。”
　　第二根筷子。
　　“武王伐纣之前，敢于做出封商朝后人于宋国的承诺，是有制商纣于死地的实力。陛下能否置项羽于死地？”
　　“不能。”

　　第三根筷子。
　　“武王灭纣之后，表彰商朝的贤人商容，释放被囚的善人箕子，重修比干的坟墓。陛下能嘉奖忠良，重修圣贤的坟墓吗？”
　　“不能。“
　　嘉奖贤良、重修圣人坟墓和削弱楚国的势力似乎并无直接联系，张良这句话说得有些隐晦。他的意思可能是，册封六国贵族后裔，使之群起而攻项，应该有一个堂而皇之的借口，正如当初借用为义帝复仇的名义组建汉方联盟。商纣王暴虐无道，残害诸侯国的名人贤士，致使众叛亲离，但是项羽并没有大规模残杀六国贵族后裔，没有办法把六国后裔这些散沙装到一个盘子里。

　　张良的前三条建议，是要告诉刘邦：楚汉相持不下，各路诸侯或者朝秦暮楚，或者隔岸观火，已经让人烦不胜烦，如果挑动六国后裔发动暴乱，而无玩弄他们于股掌之间的实力，只会使兵连祸结的天下更加动荡不安。
　　第四根筷子。
　　“武王灭纣之后，把商朝国库里的粮食和钱币都用来救穷济贫，陛下能做到吗？”
　　“不能。”

　　第五根筷子。
　　“武王灭纣之后，刀兵入库，偃武修文，陛下能做到吗？”
　　“不能。”
　　第六根筷子。
　　“武王灭纣之后，马放南山，以示不再动武，陛下能做到吗？”
　　“不能。”

　　第七根筷子。
　　“武王灭纣之后，牧牛于桃林以北，以示不再运输军粮，陛下能做到吗？”
　　“不能。”
　　张良的这四条建议是一个高明的比喻，本体是“诸侯王原来就不可信，陛下何必再扶植一批同样不可信的人”，喻体是“击败项羽之后，陛下将如何对待各路诸侯”。刘邦的回答同样是一个高明的比喻，本体是“子房所言甚是，不可再封诸侯王”，喻体是“击败项羽之后，要将各路诸侯赶尽杀绝”。
　　刘邦对诸侯王原来就谈不上信任，彭城大败之后对摇摆不定的他们更是深恶痛绝，而分封六国后裔，一定程度上相当于自树强敌。张良稍加点拨，他立刻明白郦食其的计策实在是愚蠢之极——其实他并不反对分封诸侯，只是不愿分封异姓诸侯。
　　韩信、英布、彭越的命运，岂非此时已然注定？
　　张良的祖上五世相韩，复兴韩国曾是他一生的宏愿，他为何不趁此机会寻找韩国王室后裔，复兴韩国？这一点似乎不难理解，张良与刘邦平时形影不离，以他的眼光与智慧，不难察觉到刘邦对异姓诸侯王的态度——可用而不可信，一旦事成，必定过河拆桥。事实上，刘邦在消灭诸侯王的过程中，已经采取了一些消灭分封制的手段，比如韩信平定魏豹之乱以后，他没有在魏国封王，而是将魏国故地分为上党、太原、河东三郡。

　　第八根筷子。
　　“如今天下的才智之士背井离乡，舍弃祖坟，告别故人，跟随陛下东征西讨，只为了以后能得到一块封地。假如恢复六国，使这些才智之士回去侍奉故主，谁与陛下共谋天下？楚国目前依然强大，假如六国复立之后归附楚国，陛下如何使他们臣服？如果陛下采用方才说过的计策，大势去矣！”
　　刘邦已经说了必定会将异姓诸侯王赶尽杀绝，追随他的才智之士如何还有得到封地的可能？而且诸侯王朝秦暮楚，万万不可再封，这一点前面七问当中已经提过。表面看来，张良提这一问未免有些多余，其实他这是在故意显示自己的“愚钝”，表明自己没有听懂刘邦的“喻体”。
　　刘邦敢于在张良面前赤裸裸地表露心迹，是因为他觉得麾下众臣当中，淡泊名利的张良比较值得信任，但是懂得进退之道的张良绝不会因此而坦陈心迹。伴君如伴虎，过于了解君王的心思并且挑明，往往是自寻死路。
　　“郦食其这个书呆子，差些坏了他老子的大事！”刘邦怒骂。
　　这一刻，张良的心境荒凉得像黄昏时分大雪飘飞的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