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2-03-24 17:02:48
(35)龙战于野
汉三年五月的一天,一辆布满灰土、几乎要散架的马车,在十几个风尘仆仆的卫士的护送下,碾着鸣蝉的聒噪声,出现在咸阳街头。
车内究竟是何人?若说那人身份尊贵,为何乘坐的马车残破不堪?若说他只是寻常人等,为何十几个卫士都神色恭敬,如临大敌般守在四周?当马车消失在人们的视野时,议论声随之戛然而止,与这个难以知道确切答案的问题相比,毕竟还是柴米油盐的生计更为紧要。
一两天之后,里巷市井中忽然传出了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流言:荥阳地区的汉军作战不力,陷入了楚军的重重包围之中。为了使汉王脱身,不久前的一个夜里,纪信乘坐汉王的马车到东门诈降,将楚军主力全部引诱到东门,汉王趁机乘坐一辆普通的马车从西门脱逃。楚王项羽发现受骗,急怒攻心,当夜烹杀纪信,命令三军全力攻城。大家那天在街头见到的奇怪的马车,正是汉王刘邦所乘。
咸阳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男丁在荥阳战区,流言一传出,民心震恐,人们不单挂怀亲人的安危,也担忧自己的生死。据说项羽有屠城的恶习,攻齐期间,楚军行经之地,十室九空。若是他攻破荥阳,恐怕不需太久,关中就会出现尸骸盈野的惨景。没有得到确切消息之前,人们只能希望这仅仅是谣言,咸阳政府回应谣言的方式——征兵——却令人们大失所望。这证明谣言并非谣言,而是事实。
楚汉之争爆发初期,关中百姓对战事有较强的抵触心理。战事发展到这般田地,当他们意识到楚王项羽可能会把对汉王的怒火发泄到每一个人身上时,在死亡的威胁下,都被迫对此次征兵行动予以积极配合。相比以往,这次征兵除了男丁不足的老问题有些棘手,征募过程总体还算顺利,只用了短短十几天的时间,汉王刘邦就征集了一支数量相当可观的队伍。
市井小民越来越相信前线战局堪危,离刘邦最近的下臣却因为他镇定自若的态度而一头雾水。这十几天里,但凡出现在公众场合,刘邦的精神状态往往非常好,说到荥阳的战事时谈笑自若,好像危险的局势丝毫不足为虑。在众多文职官僚的印象中,刘邦一向是个粗鲁质朴、厌恶繁文缛节,但是易于接近的人。若是换做从前,他们一定会问个明白。
然而,自从丞相萧何去年把宗族子弟送到前线以后,曾多次向同僚申明:上下级之间尊卑有序,切忌因为上级性情平易而忘记做下臣的分寸。丞相的训诫犹在耳畔回响,下臣产生了忌惮之心,都不敢再像从前在刘邦面前出言直截了当。以往,萧何每与刘邦交谈,总是相谈甚欢,根本看不出两人有地位上的尊卑之别,但是在这一段时间里,他在刘邦面前像换了一个人,无论是叙故交还是谈政事,都是低眉肃手,执礼甚恭。这种微妙的变化,更使下臣噤若寒蝉,谁也不敢造次。
刘邦依然喜欢饮酒,这十几天里多次设宴款待群臣,慰劳自己不在关中这段时间里他们付出的辛劳。因为丞相萧何的变化,群臣都不敢在宴会上无所顾忌地畅谈,赴宴之前事先准备好了发言内容,其中包括天文、地理、农桑、税赋,这些话题过于严肃,使得气氛应该很轻松的宴会很像议政朝会,但是可以避免无话可说的冷场局面。刘邦每逢喝得酩酊大醉,就会不由自主地发出一两声异常深沉的悲叹,只有这时候,群臣才能真正从中嗅到一丝前线战局的危急气息。
刘邦临走时,群臣都到咸阳东门送行。上车之前,刘邦拉着萧何的手谈了很久,声情并茂地感谢他为关中所做的一切,甚至忍不住怆然涕下,并承诺会照顾好在前线服役的萧氏宗族子弟。萧何表现得手足无措,但似乎不是因为受宠若惊。
日期:2012-03-26 12:04:33
(36)龙战于野
前来报丧的家仆说,亚父范增离彭城还有三四百里地时,忽然一病不起,下人们以为是他年老体弱,不耐酷热天气所致,就近找了一处落脚地,打算给他调养几天再启程。岂料他这一病就再也没有起来,一天夜里忽然悲声长呼,背疮迸裂,呼声还没有散尽就驾鹤西去了。
范增离世的消息似乎并没有给项羽带来多大的打击,至少他的表面反应给人造成了这种印象,这使一些了解范增为人的下臣暗中愤愤不平,在心底谴责西楚霸王的雄猜多疑和冷酷无情。
前不久,不知从哪里传出的消息,说亚父范增追随项羽多年,劳苦功高,却没有得到相应的封赏,他心怀不满,暗中密谋离开吝于赏赐的楚王,投奔慷慨大方的汉王。
项羽起初并不相信亚父有二心,可是随着流言日盛,他渐渐起了疑心,派出使者出访荥阳,以谈判战事的名义到汉方一探究竟。
使者到了汉军大营,刚开始得到了热情款待,对方丝毫没有因为他来自敌方阵营而有所怠慢。宾主谈笑间,一道道香气诱人的菜肴陆续被送上餐桌,使者正准备拿起筷子大快朵颐,负责接待的人笑逐颜开的脸色忽然冷若冰霜,撤下了丰盛的宴席,换上了给下人吃的饭菜,不屑一顾地说:“我还以为是亚父的使者!”
使者回营之后据实以告,项羽怒火填膺,当时就想把亚父逐出军营,转念间想到他年事已高,骤然把话挑明只会使他难堪,念及多年的恩义之情,他强忍怒火,开始渐渐疏远了曾经事之如父的范增。范增闻讯勃然大怒,以年老体衰,不能适应军旅生活为由,请求归乡养老。其实,这是以退为进之计,是为了表明自己绝无背叛楚王的异心,谁知项羽居然答应了他的乞退之请。这位以出谋划策而闻名的智士一生几乎算无遗策,伏枥之年却败给了最信任的人的顺水推舟之计。
得知亚父忧愤而死,项羽随即明白中了刘邦的离间计。其实在这一刻,他比任何人都悲伤,痛悔交加,但是他太骄傲,不愿流露出悔意与难过。在他看来,将心事公诸于人等于承认过错,这会损害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
为了消弭心底最深处的悔恨,他将亚父之死归因于天命。弱冠之年时,他不信天命,认为自己是无所不能的神,得与失,只决定于是否愿意拼争。南征北战这许多年,遍地枭雄的乱世和此起彼伏的狼烟渐渐消磨了他的锐气,这个还没有到不惑之年的年轻人过早表现了中年人才有的疲惫与倦怠,除了暴躁易怒,从他身上几乎再也看不到年轻人应有的奋发意气。他开始相信得失自有天意,人活在世上最大的敌人不是有虎狼之心的人,而是难以捉摸的天意。
或许,亚父的离去是天意吧!项羽在深深的痛悔中这样安慰自己。他不祈求还活着的人能明白自己的悔意,只求亚父的在天之灵能明白自己的苦衷。
离开军营之前,范增的失落与愤懑溢于言表,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天下大事已定,今后你好自为之。项羽当时不以为然,只把它当做失意人的狂悖之言,其后不久,就接到了刘邦的请降书。接受投降那天晚上,他领着大军等候在荥阳东门,刘邦的华盖马车随着缓缓打开的城门出现的一刹,他从将士的脸上看到了胜利在望的喜悦和解甲归田的期盼,大家高声狂呼“万岁”,很多人随手把陪伴自己出生入死多年的盔甲和兵器抛开,没有一丝不舍。此时,项羽想到的是正在赶往彭城的亚父,恨不得立刻让他知道这个“天下大事已定”的好消息。
然而,令他和三军想不到的是,车帷掀开之后,出现的人居然是纪信。一种受骗的羞辱感与失落感像夜袭的军队一样,突然间让楚军上下溃不成军。鼎中的纪信被烹得皮焦肉烂的时候,楚军当中弥漫着报复的残忍与快意,直到鼎中滚烫的油冷却,大家才一边咒骂着奸诈无信的汉王,一边重新捡起被扔远的盔甲和兵器。
返回关中之前,刘邦把防守荥阳的重任交给了周苛、枞公、韩王信,以及梦想做天子之父的魏豹。他不在荥阳的这段时间里,项羽每天都亲自督战,日夜猛攻。他坚信,无论天荒地老,无论山长水阔,刘邦一定会赶回荥阳与自己相会。但是,薄情寡义的刘邦却再一次让他尝到了痛彻心扉的滋味——卷土重来的刘邦没有回到项羽痴痴等候的荥阳,而是去了位于荥阳以南的宛城和叶县之间的南阳。
再会了,荥阳,伤心之地!
项羽留下一部分兵力继续围攻荥阳,自己亲率其余的兵力火速南下,直奔南阳而去。刘邦驻守南阳,正是为了引他分兵南下,减轻荥阳守军的压力,项羽此举,正中他下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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