蹲在老樟树低下，柳下诚抽了一根烟，他从来不抽烟，这习惯没少被寝室的几个人笑话，有次聚会被他们五花大绑的逼着抽，最后都没能成功。
　　人生的第一只烟抽了很久，他觉得很味道真不好，还呛得他总想冒眼泪。
　　“阿诚，进屋休息下吧，回来也累了，今日还忙活了一天。”
　　站在他身前的是他大伯柳万事，老柳家也算村里有名的破落户，原因就是人丁不旺，爷爷辈的人都死了，他父母在他三岁那年就双双奔赴天堂，十二岁的柳上忠担负起了一个家的重担，而七岁的柳中艳在某一天坠井里淹死了，自那日起，他成了名不副实的柳家老三。
　　“大伯，”柳下诚闷闷的叫了声，丢了烟头道，“我哥怎么死的？”
　　在这个家里，他也只尊敬这个人，当然以前还有他哥。

　　柳万事早年读过书，考过大学，因为没钱读，而回村里当个小学老师，却不是正式的人民教师。
　　教了大半辈子书，还没有教师资格证书。
　　“三天前晕倒在地里，等我赶到喊人帮忙送去县城医院，就已经……”停顿了下，吸了一口旱烟，吧嗒一声，扣了扣烟斗，“医生说过劳死，你也看见了，瘦成那个样子，昨儿个扒光了穿寿衣的时候，能数出几根排骨……”
　　蹲久了腿麻，柳下诚闻言眼前一黑，就往后栽倒，幸亏背后就是大樟树，索性一咕噜坐地上，背靠着树，他垂着头没有说话。
　　院子里拉了一根线，吊着大灯泡，显然是这几天紧急应付，临时拉的，夜风一吹，灯泡摇摇晃晃，照在地上，明灭不定。
　　就如柳下诚此刻的心。
　　日期：2014-03-16 20:18:19
　　第三章　你怎么看待武大郎和潘金莲（二）

　　他不信。
　　那个身子骨结实硬朗的汉子，会是过劳猝死。
　　“爸，妈喊你回家睡觉……”
　　长久的沉寂被一道声音打破，喊人的是柳万事的小儿子柳望。
　　年纪比柳下诚还要大上四岁，因为不爱读书，学了木匠，早就娶了老婆成家，今儿个拖家带口的来西屋吃了晚饭，老早就回去了。

　　看来是被柳万事的老婆林阿翠使唤着来喊人的。
　　“你睡你的觉，跑来瞎叫什么……”
　　“还不是你老婆念叨我来的……你当我愿意啊……”
　　嘀咕了几句，刘望不甘不愿的汲着拖鞋往回走了。
　　“大伯，你回去睡吧。我再呆会。”
　　抽完一杆烟，柳万事嗯了声，他早年就看出来，柳下诚是个有事闷在心里的人，就是有心说些话也无从开口了。
　　在原地踱步了有那么一会儿，叹息道：“你小姑在县里开个小店也不容易，她那一双儿女还小，所以走不开……今日的你姑父骑摩托车来了一趟，就回去了。”
　　柳下诚没应声，像是困极了靠着树睡了一样。
　　他小姑，柳如意，光听这个名，就知道，是柳万事的妹妹，也是他父亲的姐姐。
　　弟弟出殡都没空来一趟啊，小店一天关门就会倒闭么，一双儿女，最小的也十七了吧。
　　为什么就要这么虚伪，直接说小姑如今在县城有个小店，在黄门村来说，是个富人，有辆摩托车的姑父一向看不起柳家人，这门穷亲戚还理他干什么……

　　嘴角抿成讽刺的弧度，他真是笑不出来，不然定要笑一笑的。
　　似乎也知道这样的说法太过苍白，柳万事弓着背慢慢悠悠的走了。
　　真正是万籁寂静。
　　柳下诚终于抬起头，拿脑袋磕了磕树，当真如爆炸了似的沉痛。

　　“小叔……”
　　一道怯弱的童声，在耳边响起，柳下诚身子一僵，侧头去看。
　　站在他身边的人还没有他坐着高，一身不合体的宽大的衣衫，歪歪斜斜，还粘了许多乌黑的东西。
　　柳上忠的女儿，唯一的女儿，才五岁。
　　“芽儿，”抬手去摸她的脸，圆圆的软软的，当然也是脏兮兮的，“芽儿。”
　　光是喊了两声，就哽咽的说不出话了。
　　柳芽儿睁着又大又黑的眼睛看他，然后默默的往他身上靠，两只手搭上他的肩膀，轻声呼呼道：“不痛，不哭……”
　　柳下诚一下子就落了泪。
　　虽然这七年呕了一口气，没有回老家，却是每年都有见柳芽儿的，从她开始喊第一声小叔开始。
　　埋头在柳芽儿身上，柳下诚无声的哭了很久。
　　连高小文什么时候站到他们身前都没有察觉，若不是抬头换气的时候闻到了那股怪味，他真心忘了这号人还杵在跟前。
　　抱起柳芽儿，扶着树起身，柳下诚就想越过对方离开。
　　“小叔，把孩子给我，进屋去洗澡吧，我也是刚收拾完……”说完还有些不好意思的捏了捏衣领子，头发还是湿的，穿的一身白色睡衣，除了腰间系了腰带，似乎没有扣子一样。
　　一双白皙的大腿就那么光着，穿了双拖鞋。
　　柳下诚紧了紧怀里抱着的柳芽儿，眉间隐带厌恶之色，“芽儿这几天我带着。”
　　连说句话都满脸嫌恶之色，高小文脸色顿变，放在腰侧的右手紧握成拳，这样的动作太明显。
　　以至于柳下诚下意识的看向她的左手……
　　纵然不是第一次，第二次看见这样的手，五指蜷缩勾拢，整个拳头向内弯，手臂似挂在身前，就像个塑料痒痒挠。
　　她是残疾人，因为小时候发烧患了小儿麻痹，一只手突然就成了畸形，虽然脑子没毛病，但是人却实实在在是废了。
　　一只手成了难看的摆设，右手再灵活又能怎么样？
　　这也算是柳下诚看见柳芽儿脏乱的不像样，而无法去怪罪对方的原因，她能收拾干净自己已经是不错了。
　　心思沉闷的柳下诚抱着柳芽儿回了屋，将她放在凳子上，就想转头去打水，冷不防高小文跟进来，差点撞上去，冷眼看着她，忍着不悦道：“你跟进来我屋里做什么！”
　　高小文抬眼看他，泪眼朦胧，衬得她那小瓜子脸倒是惹人怜惜的紧。
　　若是高小文在整个黄门村长的算第二好看，就没人能称第一了。
　　个子娇小，身段玲珑有致，皮肤还白，而村里多是高大粗黑的女人们，她们下地干活不比男人差多少，而高小文不一样，她是残疾，除了被养着，她还被娇惯着。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残废没用，可是，我好歹也是你嫂子，你就不能客气点？”
　　说完还委屈的扁了扁嘴，那是她惯常的撒娇方式，对付柳上忠是百试百灵。
　　然而，柳下诚冷哼了声，眼里涌现深刻的恨意。
　　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这么恨一个人。
　　而他的沉默注视，在高小文眼里却是极致的诱惑，村里人说他长得俊，却不知在她眼里，何止是俊，清俊的脸，一双眼睛看人的时候像是微眯，细一看会发现他只是很随意而已，修长挺拔，只是往那一站，整个村的人都成了背景，唯有他……
　　“我最后警告你一句，你不要脸不要紧，别污了我哥的名声。”
　　一句话将她狠狠的打醒。
　　身子不知觉的发颤，她觉得难堪的很，这句话他是第三次说。

　　第一次，是她跟柳上忠定亲之后。
　　第二次，是她生了柳芽儿坐月子的时候。
　　“我不是愿意的……真的，不是……”
　　“出去。”
　　回头看见柳芽儿强撑着坐在凳子上看他们，柳下诚咽下喉咙里的那句，再不滚别怪我虐待残疾人。

　　高小文却固执的不肯走，甚至想要拉他的手，却被对方嫌恶的目光刺激的不敢动，泪水终是落下。
　　“我真的不是愿意的，我反抗不了他们……每次我都恨不得死了干净……”
　　“别在芽儿面前乱说话，再不走，我带芽儿走。”
　　“不……不要，我走。”
　　连忙往后退，似乎真的怕他再走了，不回来。

　　当初一句‘你要是选她，那么我走。’
　　就是七年不回来。